《未命名无事录》 00 他大概是跟家人走散了。 顏以安看了眼一旁牵着自己往前走的生人,确信自己成了走失人口中的一员。 不像寻常孩子那样原地徬徨,顏以安左右张望,被陌生人往前带着走了两步,才彷彿回神一般松开对方的手。 ——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顏以安感觉自己听见了那看不清脸的人有些不满地瞪了自己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他在哪? 被一个人落在大街上,顏以安想着,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逛早市,可是抬头望了望,这里的天空一片灰濛,一点都没有早市的样子。旁边人声鼎沸,可是他什么都听不清听不明,所有声音都像隔了层布幔,传不到他耳里。 顏以安在那条不见头尾的街上连绕了好几圈,直到腿酸脚麻了,才看见前方隐约站了一道黑衣身影,伴着铁鍊敲打的声音往他这里靠近。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黑影开口,声音粗哑,不好听,可是顏以安一听就觉得心安,想也不想就开了口。 「顏——」 三字为名才出两字,顏以安背后驀地伸来一双手,紧紧掩住他的嘴巴,把他连拖带拉地往一边扯,直到街边才停下。 「别出声。」顏以安眼睛瞪的大大的,挣扎着想要扭过头去看抓住自己的东西,耳畔却传来低低一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旋了一圈,按进了另一人的怀里,脸紧贴在对方胸口衣料上,听声音的话,应该是顏以安能叫一声哥哥的年龄。 黑色身影继续喀拉喀拉地往前走,「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顏以安感觉抱住自己的手紧了紧。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顏以安呼吸一滞,那出声问名的黑衣人影的声音突然靠近了许多,几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小朋友,你叫顏什么?」 问句不断重复,顏以安被人抱在怀里,温暖的差点闔上眼皮,被对方气急败坏地叫起来。 「笨蛋!别睡!」少年急道,「也别回答,知道吗?」 顏以安含糊点头,像隻无尾熊抱着枝干,搂着就不想撒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问话的声音才逐渐转小,最后成了一声叹息和一小段话。 「生者死物,本官莫问,在此收回。」 铁鍊声一拖一拖地走远了。 顏以安虽然还搞不清楚刚刚是怎么回事,不过也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了,正想抬头看看救命恩人的模样,就感觉自己的手被牵住了,不同方才怀抱主人的温暖,这隻手温度偏低稍凉。 「顏以安。」 一道陌生嗓音喊他。 顏以安谨记着方才少年的话,低着脑袋不说话,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顏以安。」 他还是不回答。 另一头声音停了停,似乎有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安啊,回家啦。」 顏以安的背上背猛地大力一拍,他痛的睁大了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想像中的少年,而是在他床边翘着脚的白衣少年跟满脸忧虑的亲属们。 「欢迎回家,」白衣少年笑瞇瞇地对着他打招呼,「初次见面,以安。」 * 一见他醒来,他父母跟兄姊各自过来关心两句,赶着去上班了。 白衣少年说他不是被拐走,也不是自己走丢,他是被人牵进了地界,俗称阴间,死人去的地方。 「一人一生三去三回。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自称幼齿仙的白衣少年这样说,在他房内案上拿起墨笔大笔挥毫,写了几个鬼画符,塞进白包里,拿白棉线捆了捆,贴上写了大大「御」字的封条,送到顏以安手里,「你拿好这个,以后要是再被拉过去『那边』,就用这个找我。」 「怎么找?」顏以安问,脸上没有鬼域一日游回来的惊恐惧怕,生来无感。 幼齿仙咧开笑容,皮笑肉笑心不笑,「烧唄,你烧一烧,我地下有知,就会过来。」 「喔。」 白衣少年临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以安呦。」 「你很可怜我吗?」顏以安问,在少年眼中看见了一丝丝悲天悯人。 「可怜可悲,你命里缺失眾多,不得善终。」 顏以安以为这是江湖术师的骗术。不过后来事实证明,这个不请自来的幼齿仙是真正「有料」的。 只不过就算他命里所失再多,他也无知无觉,就像当天走入阴间,把几丝魂魄不经意间放生在鬼域,整个人再也不完整。 第一章(上)水本属阴 躲着头顶七月半的艳阳,顏以安在离岸一段距离的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盯着河畔垂杨柳发呆。 严格说起来,顏以安并不讨厌太阳,甚至可以说非常喜欢,不过天生自带跟阳光八字不合的烂体质,只要往太阳底下一站,轻易就能让顏以安从半生熟变成八分熟,所以对这难得的暑期班游他却只能用眼睛玩水这种事情,顏小朋友已经很习惯,一点都不遗憾。 「你其实是吸血鬼吧。」暑期班游的总召、高二乙班的郭班长怜悯地看着他,踩着湿透的拖鞋往岸边眼神幽幽的同学走来:「以安,来,麻烦跑个腿。我已经订好外送,你只要去领就行了。」 拿出装着班费的猫猫头零钱包,郭境又多拿了一把粉色蕾丝滚边小阳伞给他,据说是乙班小公主的爱心贡献,怕同班同学在取餐过程融化成柏油。 「知道了。」顏以安应了声,高二乙班全员现在都泡在河水里忙着消磨高二最后的夏天,既阳光又青春,只剩顏以安这种见光死有空去跑腿,「……喂,班长。」叫住准备往回走的郭班长,待人一脸困惑转回头,顏以安抬起小阳伞,伞尖如剑尖一般指向遥遥那头的垂柳。 小锅子班长看了一眼,用十年相处的默契心领神会,摆摆手要以安同学放心。乙班全员的人身安全他都会安放在心上。 撑起不符合身材的小阳伞,顏以安尽力让自己一百七十五公分的身子缩在伞下阴影里,伞底撑起一片荫处,马上招惹来同样也很怕太阳的溺亡野鬼,全都湿淋淋地巴在顏以安肩膀当掛饰,赶也赶不走,害他一路走过去,鼻腔内尽是河水腥味。 不是他要乌鸦嘴,依照他十馀年来一路活过来的人生经歷,这条河水大概摊了不少条人命,还是不为人知的那种,不然顏以安出行之前早就能从网路上翻出这条河一星半点的资料,不可能让同儕们陷入水祸的危险中。 不过说到底,会来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也是意外。他们本来的目的地应该是另一头的度假山庄的。可没想到半路上车子临时拋锚,荒山野岭的找不到地方修车,要叫车也不会马上到,他们就只好就近寻了个村庄住下来,幸好他们一群乙班学生衰习惯了,一听度假山庄去不成,马上就在这个村庄玩了起来。生存能力非常良好。 班长跟他们讨论过了,想想这里也算是没落了的观光景点,要吃要喝要住这里都有,既然玩得开心,是不是度假山庄都没什么关係,当下爽快地通了电话取消预定,省下来的钱还能带着全班再去吃顿好料。 走了五分鐘,经过三幢古旧红砖房、绕过第四个要请他喝饮料的附近店家,顏以安终于找到小锅子班长要他领外送的地方,这种小村庄居然也有外送,有够血汗。 外送青年是骑着脚踏车来的,破旧掉漆又生锈的铁马像是上个世纪的產物,脚踏车左右边龙头各掛一袋冷饮,他本人则靠在榕树底下喝着被烤热的奉茶。 「早啊,郭同学!」一见他来,外送青年马上跳起来,随手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顏以安点头,数出零钱包内的纸钞交给对方,想了想,自掏腰包又多给了张百元钞,算是慰劳对方大热天的辛劳。 「喔!郭小弟,很懂嘛!」外送青年笑开一张脸,眼角带痣,脸型跟身高的原因,虽然叫顏以安小弟,顏以安却不觉得眼前这人比自己大上多少。 扣除掉那些不修边幅的乱发,这人就算不送外送也能也能当人小白脸,卖屁股说不定也能赚。 很失礼地在脑袋里面帮人打了分,顏以安扶正阳伞,「应该的,抽成之后扣掉时间成本,你跑一整天也赚不了几毛钱。」 「这倒是真的。」外送青年把钱算清了收好,「……对了,郭小弟,河那边的都是你朋友吧?」 「对。」 「那边死过不少人喔。」外送青年说,把一张小纸条塞到顏以安手里,「有需要的话记得叫我,会给小费的客人我非常欢迎!」 有需要……的话? 顏以安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看着青年跨上铁马晃悠悠走了,还边哼着不知道哪来的小调。 顏以安摊开小纸条,上面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着几个大字:算命、收惊、卜卦。 往下看第二行:无明子、玄虚派微门。 * 跑完腿回来,顏以安手上有了小阳伞,终于可以跟着在岸边踢踢水花,只是手里还捏着那张意义不明的小纸条,这种自称什么什么子的人他遇过不少,十之有九是神棍,剩下一个是神经病,一看到他就大喊小弟!你身上有鬼! 天色渐暗,顏以安算算时间也该是同学该上岸的时候。收起小阳伞,离开坐了整天的树荫,往河那头招呼一声,一群听话的乙班学生马上站起,小鸡跟着母鸡走、乙班跟着郭境走,一边唱着妹妹背着洋娃娃,一边踏上回旅馆的路。 顏以安跟在队伍后头殿后返头回去村庄里,走没两步,小阳伞的主人花景兰、乙班最美一朵花就寻了过来。 「以安——」伸着柔媚食指轻戳顏以安精实的胸肌,身高一百七十公分的花景兰用柔和嗓音轻唤,性别男,被家人当女性养大,不然听说活不过十二岁,以自身淑女的派头而骄傲,来霸凌的人都会被他打爆小鸡鸡。 「谢谢。」顏以安把伞递出去。多谢小兰兰的救命阳伞,没有这把伞,他早上可能会跟柏油路融合成一体。 「以安不用跟我客气,都认识十年了,别说伞,连命都可以给。」花景兰短发还有水气,刚刚虽然只是在岸边踩水,不过也被小锅子泼了一身湿,最后只好下水打混仗,起早摸黑化好的妆都花了,混帐锅子。 「伞可以给我,命你好好留着。」 顏以安想了想,还是把身上的防晒外套脱下来交给对方。花景兰心花开,笑的很是灿烂,「以安,你在暗示我吗?」曖昧地眨了两下眼睛,真是的,这么好的男人怎么会是母胎单身? 「没有。」顏以安老实说,「我只是担心你感冒。」 「那班上其他人呢?」全班三十个人都湿淋淋,顏大帅却只把外套给了自己,多金有才又帅气,怎么让人不晕船? 「我跟你还有郭境最熟,有外套会优先给你们两个。」顏以安像吃了诚实豆沙包,半点没有浪漫情怀,不过就算是如此,还是让花景兰笑的很开心。 「以安,下半辈子交给你也没问题!」 「不要。」顏以安挑眉,替对方抹开额间水珠,挑掉发丝之间的叶片握进手心,看着美人笑脸,想起中午那时在榕树下自称无明子的外送青年,果然好看的人不管怎样都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景蓝,不管是命还是下半辈子,都留给你自己。」 「啊啊,以安你真是太好了!」花先生执迷不悟。 「……」沟通不能,顏以安放弃,「你手上那是什么?」他注意到花景兰手腕上有一条新出现的手环,红丝结着黑线,打着简简单单的小结。 花景兰得意一笑,举起手来,「保平安的啊,新买的。」 顏以安有不好的预感,「多少钱?」花景兰出身富贵,金钱观念跟常人不太一样,已经做好友人被敲竹槓的心理准备。 「一百,很便宜喔。」 「外币吗?」 「真是的,以安,本国货币啦。」花景兰唉呀一声,轻推顏以安肩膀,顺势倒在人家身上,他们俩身高差不多,这种姿势明明就彆扭又不轻松。 深知友人性格,顏以安推了下对方,提出折衷方案,「景蓝,我背你?」 花景兰欢呼一声,快手快脚地爬上顏以安后背,伏在上面,目的达成,人生圆满。他自己这样的身高,想让人背都很难找到对象,看来看去整个乙班只有顏以安能像这样背起自己,满足年幼未实现的公主梦。 顺带一提,花景兰是在十五岁时才失望地发现自己一辈子当不了公主,只能当个王子。 不属于女孩子纤细的手臂环过自己脖颈,顏以安将人往上提了提,让花景兰更好靠到自己身上。 「嗯?」 顏以安眉头一皱,驀地感觉自己背后的花景兰有些冷凉,带着湿冷水气,就像河畔湿土,并不好闻。 他知道花景兰身上会带着薰香的气味,并不是这种腥臭,而就他对花景兰的了解,他是绝对不可能让自己身上带着臭味。可想而知,自己刚刚不小心把其他「东西」也请上自己的背。 顏以安冷声:「滚下去。」 「以安?」花景兰靠在顏以安颈侧,有点困惑,又有点想睡。 顏以安摇头:「不是跟你说话,你睡觉。」 「喔。」花景兰应了声,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跟郭境都明白,有时候这人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因为以安小朋友天赋异稟。 他低下脑袋蹭了蹭顏以安耳畔,然后学顏以安的样子,懒洋洋地往自己背后叮嘱一句:「劝你快走喔。」接着头一歪,断电睡着。 顏以安稳稳托着花景兰,揹着背上偷偷加料的包袱如常前行:「再给你三步的时间。」他空出一隻手,扯了扯脖颈上的红绳,红绳一路下去,藏进了衣领里,透过大开的领口,除了能看见完美的青年肉体,也能看见隐约露出一角的白色物品—— 顏以安感觉自己身边传来细微一声哀号,随即背上的重量减轻。 赶走不速之客,但顏以安没有放心的意思,沉着脸看着前方欢快踏上回饭店之路的乙班二十八个人。 水本属阴,他们真要摊上大事。 第一章(中)水本属阴 这次班游拿的是高中班费出行,有别于其他班级的冷漠跟疏离,乙班出乎意料的全班团结一心,一起起鬨要在高三之前先来趟班游,由小锅子班长领头,一起投票决定出行,浩浩荡荡地踏上旅途,完全忘了七月半是好兄弟也想出游的时间,临时换了出游地点只是个开头,顏以安一点都不意外自己洗澡时顶头还有个女鬼吊掛着偷窥他。 怀着心事,顏以安擦着潮湿的发走出浴室,隐约听见外头传来噪动声,他拉开四人房内的落地窗探头出去,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旅馆对面的小摊,用左右眼各只有零点五的视线看出去,也能认出里头有一半是乙班同学、一半是路人甲乙。 「以安!」正想下去看看一群傢伙又在做什么,顏以安才一个转头,就被迎面飞来的物体当头重击。 他接下从自己脸颊上掉下来的物品,定睛一看,发现是一个护身符,庙宇里面很常见的那种,红色小包上面系着平安结,里头应该是符纸一类的东西。 只可惜顏以安眼睛虽然看不清人世间的景物,对「另一边」的东西却很敏感,看了老半天,完全看不出护符有任何作用,可能过香炉都没过满三圈,就算戴着也只是戴心安,连长年扒在顏以安背后当掛饰的小鬼都没能赶走。 「这是什么?」 扔出没用护身符的郭姓元凶咧开笑脸:「保平安用的,送你,不要钱。」 顏以安皱皱眉头,想起稍早景蓝手腕上的开运小手环,「买的?」来时的路上他没听说过这里有庙宇……是哪来的无良小店卖这种没用的东西? 小锅子笑吟吟地靠过来,说中午有个好漂亮好可爱的大美人过来叮嚀他们玩水要小心,花点小钱消灾解厄,一个护符一百元,买五送一,珍惜生命,远离水区。现在班上男女都围绕在那位无明子身边,一半求贞卜运、另一半只是想白嫖无明道人好看的皮囊。 无明子? 顏以安的记忆里面从来只有吴道子跟决明子,不存在什么怪力乱神的无名道人,收起鱼目混珠用的假货,顏以安踩着旅馆附的拖鞋在旅馆对面找到所谓的无明子。 那是个破旧的小摊,用红布盖着廉价塑胶桌,一旁白幡上写着歪七扭八的两个大字:天问。 不像平常看见的写着铁口直断,这两个字看起来既瀟洒又随意,还透露出满幡的穷酸。 虽然搞不清楚本意是要写天问还是问天,顏以安跟着人群靠过去。 「以安!」 「顏飞鱼!」 一注意到顏以安,外围的乙班同学马上爆出呼声,欢天喜地迎接来人。 顏以安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但是一群学子就是喊得很开心。 顏以安有个北高飞鱼的称号,其来源自他作为北区风督高中游泳偽校队的身分,由于天生见光死,所以室内温水游泳池成为顏以安最好的归宿,网罗北区所有游泳比赛的奖项之后又继续去掠夺全县游泳比赛冠军奖盃,最近正在准备进军全国,后生可畏,见过顏以安泳姿的,都会怀疑顏以安可能是飞鱼投胎,游得跟飞得一样快。 「在做什么?」顏以安平时不怎么笑,看起来严肃,但熟知他的人都知道,顏同学只是单纯理智大过感性,并不是真的开不起玩笑。 「小鱼你看,是大美人!」同学的解释并没有任何帮助。 顏以安喔了声,像鱼泅水一样排开两边的同学,站到小摊一边。 「来来来!大家来看!算命、卜卦、收惊,一人一百、买五送一!不灵不要钱!」摊位上的白衣青年欢欢喜喜地招揽客人,摊位上只有昏黄的灯光,来自一旁的路灯。红布案上放着笔墨纸砚、一个卦盘并一个籤筒。 顏以安瞇了瞇眼,眼角有痣,确定是他中午碰上的外送员,玄虚派微门的无明子。 第一个上门的客户是年过五旬的妇女,身上还搭着跟他们同一家旅馆的毛巾,满眼放光看着摊位上的年轻人美色,却面带愁容坐到摊前的木板椅子上,顏以安看得出来,椅子是自己钉的,手工很粗糙,不过胜在稳固,且看上去歷史悠久,研判原木可能性极大。 「这位女士,想问什么呢?」无明子堆起微笑,衬的那张姣好脸蛋容貌更甚。 青年伸出手来,妇女顺势搭上。 无明子眼带桃花,轻看一眼手掌心:「看来是健康的问题呢。」 「你怎么知道?」妇女满脸惊奇。 无明子沉吟片刻,「是不是感觉肩膀沉重呢?」 顏以安在一旁皱皱眉头,重是应该的,那妇人两肩各趴着婴魂野鬼,没有缘线连接,大概是路边孤婴看见妇人就擅自跟上去,被两个孩子趴在身上,肩膀要舒服也难。 「这您也看得出来?」妇人眼神放光,围观群眾发出惊呼。 无明道人笑了笑,「来,转过来。」说着,他站起身,开始对着妇人双肩念念有词,双手在肩上打着奇怪手势,速度很快,最后一拍双肩,「去!」 无明道人:「好了,是不是感觉轻松多了?」 顏以安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小鬼明明就还扒在上面,最好是会有差别。 想是这么想,那妇人还是露出满脸喜意,连连感谢师父大恩大德,花钱付了一百元算命费用,在无明道人的推荐下买了驱鬼的护身符,一个晚上十五分鐘,在一个小摊子上消费了三百元,虽然听起来很便宜,但顏以安只感受到满满诈欺嫌疑。 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呼声,无明子坐回摊位后面,微微一笑,不着痕跡地抹掉额上汗水,「下一个是谁呢?」 像这样柔声询问,很快就有第二条鱼上鉤。 无明道人看了一眼:「爱情吗?」 顏以安继续面无表情,发现第二条鱼就是乙班的同儕何名春,被人簇拥着坐上那块破木砧板任人鱼肉。 名春同学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要有脑袋的人想过了就会明白,他们这个年纪正值青春、最大的问题只有学业跟爱情,二选一,矇也有二分之一的机率会矇对。 无明道人拿出红线,缠綑在名春同学的小指上:「最近桃花不好,再多等几旬。」 顏以安心头盘算,再几旬,高中开学,男女混班,的确大大增加桃花运,名春同学惨遭剥削,不只花了一百元算命,还多花两百五买一条开运手鍊。 无明道人半小时爽赚六百五,高出基本底薪不知道几倍。 「那么,最后一位嘍。」无明道人挥手送走何同学,好整以暇招揽最后一位上鉤的大鱼,大概是今天终于赚够了。 顏以安想了想,还是走出去,隔开原本也想坐上来当尾香的花景兰,一屁股坐到破木板椅上。 花景兰一跺脚,原本想跟这不长眼睛抢他位置的人大打出手,一看是顏以安,马上换了副表情,「以安!」 「喔喔!飞鱼安!」 「以安!以安!以安!」 乙班同学大声鼓譟,好像他们乙班小飞鱼是要上什么竞技场,英雄出马、凯旋归来。 「是你啊!」一看见顏以安,无明道人露出喜色,「郭同学!」 「你们认识!」花景兰心理不平衡,「以安,你不能被美色骗走了!」 顏以安看了靠在自己身边像无骨鱼一样贴着也不怕热的花景兰,「你也很好看。」他诚实说道。 言下之意,在场两位都是美人。 无明道人愣了愣,微笑:「谢谢。」 花景兰:「爱你喔以安!」 乙班同学们:「喔喔!才子佳人修罗场!」 顏以安叹口气,并没有什么修罗场。 「那么,郭同学,你今天是要算什么呢?」无明道人保持着笑容,「学业?爱情?事业?」 「我不姓郭。」顏以安说。 静默来得突然。 不等无明道人说话,顏以安又继续道:「你看得见吗?我背上的东西。」 静默继续蔓延。本来聒噪的高中生们像是同时中了定身术,一群人同时啪地闭上嘴,左看右看,训练有素地融入背景,把场地留给顏大帅和摊上的算命漂亮哥哥。 气氛有些紧张,但贴在顏以安身边的花景兰彷若未觉,笑瞇瞇地,依旧揽着顏以安的手臂。 无明道人笑容有点僵硬,但还是尽力保持着温柔模样,「是被孤鬼缠上了吧,我替你驱鬼就行了。」 果然。 顏以安摇摇头,就算抓下肩上的东西在对方眼前晃,道人都没有反应。 「不是孤鬼。」顏以安说,「是我妹妹。」 第二章(上)玄虚明玄 还没踏进旅店内,顏以安的脚步在门前一顿,回过头来,看向门外一片黑。 虽然半个人都没有,但是鬼倒是有不少。 顏以安搬了张椅子在外头坐,耳边听见里头的旅店老闆在大厅讲鬼故事,没隔多久,郭境就跟花景兰搬着凳子出来,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 「老闆说的太无趣。」郭境撇撇嘴,什么晚上爬床的女鬼、或是水里抓交替的水鬼,他都听过无数遍了,寧愿陪着顏以安看前头一片暗暝,虽然不是很明白顏以安眼中的世界,但他愿意跟着一起看这片虚无。 「是啊。」花景兰拉过一旁的蚊香点燃,接过顏以安递过来的薄外套保护他白皙的小腿,「还是我们以安说的比较好听。」 顏以安没说话,毕竟是真的,比较有临场感。 三人没多说话,夜风吹过,顏以安有点想睡,听见耳畔传来两个友伴放低了的嗓音。 只是还没等他睡熟,扑面而来的腥风让他驀地站起。 「以安?」 顏以安瞪着眼前的黑色人影,溼答答的,像从水里爬上来的一样。 「滚。」顏以安一边说,一边把两个友人往门内推。 那黑色人影湿黏,身上缠了不少水草,若是只有顏以安一人,可能会同它说说话,不过现在他身边有锅子跟小花,两个大活人,一碰到鬼魅就要发烧,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以安,怎么了?」花景兰跟郭境看着顏以安的表情,也猜出大概。 可恶,早知道就不要阴七月出来玩,还以为有以安镇守,就不会有问题。 「祂想回家。」 顏以安沉着脸色,说他要出去一趟,要花景兰跟郭境先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以安,早点回来喔。」花景兰微笑,「不要看到美人就被骗走了。」 郭境在一旁鄙夷:「你在开什么玩笑?能骗走他的也只有你。」 顏以安跟两人挥挥手,一人往水那头走去。 「哎真是的,拜託千万不要一去不回头。」花景兰嘖嘖,手环着胸,不是很放心,从小到大都这样,一个没注意,人就跑去了他们去不到的地方,想追过去都没办法。还是两人哭着告诉他,以安你走太快,凡人跟不上,顏以安才尽全力待在人间。 「小锅。」花景兰坐回顏以安的椅子上,「我看见梅家人了。」 「那又如何?」郭境不知道世家大族之间的恩怨情仇。 花景兰满脸忧愁,「听说梅家的小姑娘很漂亮——」 「你少来了。」郭境翻了个白眼,「这里没一个赢过你。」 当天晚上,顏以安很晚才回来。 回来时,他全身都是水,像去河里游了一圈一样。花景兰跟郭境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从顏以安行李箱里抽出换洗衣服,把人推进浴室里,一个洗头一个洗身体,拔了外头几把榕树叶给他洗脸。 「以安,看到什么了?」花景兰负责洗身体,挽起袖子在精实的肉体上面左搓右搓,没有看漏上头的黑手印。 这种事情以前常常发生,他们也都习惯了。顏以安有时候会被鬼牵出去,回来就像现在这样,很疲惫的眼神,连动都不动,没人理他的话,他甚至可以就这样沾着一身水在门口坐一夜。 「……女鬼。」顏以安抬头看着浴室顶,上头的溺亡女鬼对着他笑。 「这里都是孩子。」他说,黑色影子领他到了水边,然后就不见踪影,只有他一个,趁着微光看见了柳树上面吊掛着的东西。 他游过去,只看见满树系着红绳,红绳底下绑着胎儿,而柳树枝叶像托着自己孩子一样,把那些还未成形、或者已经半大的幼子搂在怀里。 叮叮噹噹的,随着风摆动的柳枝,发出了铃鐺的声响。 「以安乖。」花景兰哎了声,他就知道柳树有问题,「没事的,我们都还在。」 顏以安点点头,看着窗外夜色,突然说他想回家了。 郭境跟花景兰对视一眼,眼中有担忧。 「以安、以安,再跟我们多玩一下。」 「一下下就好,先不要回家。」 前一天发生的小插曲没有影响到乙班出游的心情,隔天一大早,所有人成群结队地起床出门买早餐,促进完村庄经济发展之后直接朝着河畔扑过去,跟在后面的郭境要拦也拦不住。 「景蓝……」彼时小锅子班长衣服才换到一半、内裤都来不及穿,套着裤子就飞奔出去想阻止一群人到水边去,却只见到眾人绝尘而去的背影,沮丧地回到他们同住的四人房。 花景兰在梳妆台前抹乳液,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小锅子班长身上的碎花裤,「小镜子,你穿到本宫的睡裤了。」他提醒说道,虽然小锅子要穿也不是不可以,但郭班长身高跟花公主相差了有十公分,他担心穿着自己碎花裤子的小班长走没两步就会被绊倒。 郭境喔了声,脱下碎花睡裤摺好放回一旁行李箱里,「以安还没醒吗……」他求救的目光看向最角落卧铺还高高隆起的一团棉被,想也知道那就是顏以安,赖床可以赖到傍晚天暗暝,每天早上光是要把人从床上挖起来就是场战斗,他跟花景兰两个征战十年,还是没攻下顏以安可怕的睡意,最终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要睡才会长高长壮,执着地不承认是自己潜意识里就是想看以安寝时平静安详的睡容。 「要是以安在,那群傢伙才不敢乱来。」郭境说,那群欺善怕恶的傢伙,一看到顏以安就只会点头说好,从来没有不听话过。 「我记得你才是班长吧?」花景兰挑了眉,今天不打算化妆,想来等等到了水边也会被拖下水,「你跟他同房没有五年也有十年,不知道他天打雷劈也叫不醒吗?」少了外物的掩饰,花景兰的五官没那么柔和,但他本身底子就好,就算当不成淑女,也是个温文儒雅的帅哥,要是不会骂脏话那就更好了。 「说的好像你没跟他睡过一样。」郭境哼声,伸手过去推了推,想要进行最后的挣扎,「以安、以安。」 那团棉被发出含糊低吟,不耐地蹭动一下又不动了。 「别叫了。」已经着装完毕的花景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拉上落地窗窗帘,让整个房间又更阴暗了点,「没用的。」他走向郭境,揽过对方一百六十公分的肩膀,把对方的脑袋轻柔按到自己肩上。 「境儿,你看。」掐着嗓子,花景兰发神经,「我们的孩子睡的这么熟。」 「景蓝,同性不能生殖。」郭境班长顺着对方靠上肩头,嘴里还努力想纠正一下友人错误的健康常识,但并没拒绝跟着对方一起疯癲。 「境儿,你看看。」今天的花景兰是神鵰侠侣,他是神雕,郭境是侠侣,「我们安儿,多么怕太阳。」 郭境张嘴欲驳,不过又闭上嘴巴。 花景兰说的没有错,刚刚还窝在棉被团里把自己裹成一颗球的顏以安在房内暗下后如同水中延展出去的水草,无意识地伸展修长四肢,虽然是良辰美景,但两人都只注意到以安小朋友的不同。 躺在床上的乙班小飞鱼像怕把自己晒成飞鱼乾一样躲着太阳,却在碰触到阳光烘晒过的被褥时留恋地磨蹭两下。一丝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床上拉成一线,光束正好刻在顏以安朝上摊放的掌心。 顏以安的手指握了握,握住了光,什么都触摸不到,可他却还是执拗地抓紧了不松手。 「唉,孩子的爸,怎么办?」郭老父亲叹口气,为子入戏。顏以安下手不知轻重,一定会抓伤自己,要是现在他们有时间,一定会一左一右牵紧顏小鱼的手,不让他反伤自己。 然而他们眼下有更重要的、攸关家国兴亡的大事必须去做,只能忍痛放弃这个睡回容觉的大好机会。 花景兰皱起眉头,眼神四处梭巡,显然也是想到这个天大的问题。 「找其他东西塞进去吧。」想半天,花爸爸终于找到适合的办法。 两人找来从无明子摊上拿来的香包,掰开顏以安掌心,好不容易才把香包塞好,顏以安仍旧睡死在那里,半点反应都没有。 「唉,这乙班怎么办?」郭境忧国忧民,顏以安昨天才说过,这地方有不少「东西」,叫锅子班长尽可能阻止乙班下水玩命,其他旅客他顾不到,不过乙班得顾好。 但现在他区区郭班长,有负顏大帅军命,让那群小笨蛋玩水去了。 「这不是还有神鵰侠侣双人组吗?」花景兰手支着脸颊趴在床边,趁机揉了两把顏以安乱糟糟的头发,「以安乖乖睡。」他掖好被角,拆下自己手环,连着郭境的平安符也放到顏以安枕头旁边。 「以安乖,小锅子跟小花花要代你出巡啦。」 * 日上三竿时,顏以安从床舖上睁开眼,眨了两下眼睛,跟天花板的偷窥女鬼对上眼神,又打了个哈欠,大脑这才算是真正完成开机。 「早。」他含糊地开口,空气中无人应答。 「嗯?」洗漱后摸过被放在床头柜的眼镜戴上,顏以安扫了眼房间就知道自己两个竹马都不在,只留了几样东西在枕边,还都是很眼熟的东西。 顏以安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听见花景兰的声音在耳畔说:「以安乖。」 虽然半梦半醒间都会误认成是父母的嗓音,但只要用理智跟膝盖稍微想想,就会知道那不科学也不实际,要是发生了,顏以安估计还会当成是鬼故事。 收好平安符跟手环,整装待发准备出发的顏以安在房间门板上找到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大大画着一朵带花的锅子,锅里还有条安眠的飞鱼,纸条的另一半,画着一群悠游河中的小鱼。 意思不言而喻,小锅班长放乙班的去游水了。 ……算了。 顏以安看了眼头顶晃荡的女鬼,下意识地伸手抹去女鬼发稍落下的水滴,虽然那都是另一边的东西,对「看不见」的人来说都是幻觉,但对顏以安来说,这些都是真。 顏以安看了一眼被自己抹下来的「水珠」,鼻腔内隐约嗅到了河水与湿土的气味,隐约还带着点乳香。 女鬼被泡烂的五官扭动了一下,传来几丝喜意,应该是看顏以安狼狈抹水看得很开心。 「……我走了。」 顏以安对女鬼说了声,拿上花景兰特别留给他的蕾丝阳伞离开。 ——一路走好。 * 问了旅馆大厅的员工,顏以安打听到这村庄确实是没有庙宇,唯一的道观在十几年前就关了,现在村民要求精神信仰只能去隔壁村,不过公车班次多,也没什么不方便。 道观? 顏以安听过这个词无数回,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碰见实物,问清楚道观位置,又拿了张观光导览图,这才撑着伞出发。 「小弟,你要不要换把伞撑啊?」旅馆员工见人躲的彆扭,出声询问。 这不能怪他,顏以安毕竟也有一百七十几公分,四捨五入都要一百八,那把小洋伞说小,就真的是小,花景兰自己撑绰绰有馀,可顏以安没有花景兰那样纤细,撑起来有大半身子都会晒在阳光底下当鱼乾。 「不用,谢谢。」顏以安摇摇头,「这把很好。」 「这样啊……路上小心点欸。」毕竟是小村庄的旅馆,员工都是这边土生土长,人也热情,又塞了两个早餐的馒头夹蛋到他手里,才挥挥手放人离开。 玄虚观在村外步行十五分鐘的小坡上,正好赶在顏以安晒成乾之前成功抵达。 看来确实是荒废很久。 顏以安想着。 玄虚观面积不小,三进院落,标准的四合院形式。顏以安从小到大长在水泥丛林里,对四合院的印象只停留在观光网站上的照片,第一次看到这种建筑,满脑子只剩一个感想:好破。 不是顏以安要说,这地方着实破败,虽然看起来有人打扫,没有杂草垃圾,但所有廊道柱子,要嘛掉漆要嘛缺角,修补的痕跡看得出来修缮的人手艺很糟糕,完全是个生手。 顏以安还在中庭看见高高掛起的晒衣绳,把道观当作晒衣场。 不过还好,没什么大不敬的问题。 顏以安眼力好,肉眼视力只有零点五,但通灵眼视力却有二点零,要是摘下眼睛看过去,整条街道上人比鬼还迷离不清。 他踩进前院就注意到了,这座道观半点灵气都没有,没有神祇驻扎,但野鬼也没往这里聚集,想来这道观是生人居住,不是神居也非鬼宿。 即便如此,这里的主人还像不知实情的样子,将正殿神桌上的神祇塑像小心修护,细细点烛奉香,香火气味在空气当中瀰漫不去。模糊了正殿神像的面容。 顏以安不怎么入宫庙,认不出这是什么神明,只知道这神像浓眉大眼,一脸兇样,大概是哪方武神。 ……这样,也没用。 顏以安头痛,本来内心打的算盘是来找这一地的土地神说说道理,让懈职的神祇回去管管一地孤魂野鬼,别把他们乙班拖下水。 但现在一看,这地方,本就是无主野地。 第二章(中)玄虚明玄 他在厅内乱晃,仗着此地无神,这里半点饰品都没有,除了神像,就是一旁掛画上的山水图。 顏以安对艺术没有造诣,看到图画只会说「好看。」、「不错。」、「漂亮。」 不过眼前这幅山水图,有山有水,水边有柳树,墨色均匀饱满,连顏以安这种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也忍不住想说这水好像会流动。 「……」顏以安凑近了点,微涛两个字写在最角落,看来就是作者了。 顏以安在殿内晃了两圈,没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正打算调头回去河边找人,转过身,迎面就碰上了一名穿着贵气的妇人,是昨天摊位上那位,后来回了旅馆,花景兰千叮嚀万交代,要顏以安看见梅家人就多注意一些。 「以安,梅家人不是好东西。」花景兰告诫说道。他们三人当中,顏以安天赋异稟,能见鬼物,而花景兰身处世家,最是明白各方姓氏当中隐含多少爱恨情仇,既然花家千金都亲口说出如此评价,顏以安也会难得一次依循刻板印象的支使,带着成见接触梅夫人。 况且这人顏以安昨天晚上才见过。对她肩上那两名婴魂更是有印象。 「小弟,这里只有你吗?」梅夫人换上一身轻便裙装向他问道,手上还抓着昨天的香包跟一把遮阳伞,顏以安看着很亲切,是个跟他一样怕晒的人。 顏以安点头打了招呼,没有纠正梅夫人的口误——这里不只他,还有其他东西,「您好。」 「你好,你好。」梅夫人开心地扬起手里香包,「昨天师父替我驱了鬼,昨晚睡了个好觉呢。」她说她找人问了那位无明道人的住处,想来答谢人家,却没想到世外高人的居所居然这么破旧。 顏以安挑眉,提了一句:「还在喔。」 「嗯?」 「我说鬼,还在喔。」顏以安说,看着妇人肩膀,一左一右,他一对上它们视线就被瞪,小小鬼魂带着恶意,不过顏以安想来想去也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这两个小鬼什么,乾脆不去理它们。 梅夫人张了张嘴,眼前的青少年看起来满脸阴鬱,张口就说自己遇到江湖骗子。 还没等人出声反驳,顏以安又道:「您是不是有过两个孩子?」 梅夫人脸色一白。 「一个约莫三岁,一个不足月,一男一女,给水淹死的。」顏以安没有乱说,妇人肩上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溺亡鬼魂,他本以为是没有亲缘的野鬼上身,近看了才知道,那点红丝般的缘线不是没有,是断了,缠绕在囝魂魂身,怎么样也连不到梅夫人身上。原理是什么顏以安并不知道,他说是眼力不凡,也很少看见这样的婴魂。 那两个婴魂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这下子梅夫人的脸色是完全没一点血色。 这、这年轻人,是真的「看得到」? 妇人愣的一下子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你、你真的看到了……」 顏以安点头,他不说假话,世界里不存在听说,只有他看过的真实。什么校园七大不可思议、或是医院夜话、太平间鬼故事……之于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故事。 他不打算再跟人多交流,绕过梅夫人身边准备离开。 「等等!」梅夫人一把抓住了顏以安的手,又是一愣,这孩子的手怎么能凉成这样? 顏以安脚步果然顿住,回过头来:「什么事?」他来这里的目的已经确定无效,他没想多待,满脑子只剩下那条河跟正在河水里头泡的乙班,就怕他晚个几秒回去,那边会多几具泡水尸……他没有乌鸦嘴,只是乙班命实在太烂。 只见中年美妇愁着一张脸……这回跟昨晚的愁容就不是同一款了,昨晚是有意忧愁,忧愁给无明子看的,而现在则是真心无助,「小弟……师父,您、您有没有办法……」 称呼从小弟变成师父了。 顏以安皱了眉头,他刚刚只是好心提一句,并不想多管间事,再说他本业是学生,不是道士也不是法师,完全不会驱鬼,要跟鬼讲讲道理聊聊天倒还是可以,只不过顏以安不觉得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孩子会听话。 梅夫人不死心:「您既然看得见、一定也有办法的对吧……我有钱、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五千够吗?还是太少?一万?」 这是什么逻辑上的谬误?谁告诉她看得到鬼就会驱鬼的?说的好像会看题目就会解题一样。 顏以安皱皱眉头,对对方口中的数字半点不动心,这数目大概就是他家里一个礼拜给他用来买饭吃的伙食费吧。 ——顏以安,想吃什么就去买。 不过很可惜,这些钱全都拿去让他餵饱自己的竹马。 「没有!他没办法!」 梅夫人跟顏以安同时扭过脑袋。 这声不是顏以安说的,判断声音方位来自大门口。 满身是汗的美男子牵着铁马、揹着外送包,胀红一张脸站在门口,满脸怒意,狠狠瞪了顏以安一眼。 「无明师父……」梅夫人马上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花的钱,不想承认自己花了冤枉钱,「您已经把鬼赶跑了对吧!是这孩子乱说话对吧!」 顏以安面无表情,他从来不说谎,只说真话。但是真话伤人,能接受的人少之又少。 无明子大师怒气未消,大步走到两人身边,全然没有昨晚的仙风道骨,「顏同学,请不要随便乱说话!」 梅夫人神色一喜。 「我没有。」顏以安争辩。 无明子白了对方一眼,把比自己高的青年往旁推,拦到对方面前,摆出业务用表情,「失礼、失礼。」他赔着笑脸,「这孩子天赋异稟,说的是真话。」可是世界上最需要的不是真切的肺腑之言,拜託顏同学,假话加减说,不要说了真话得罪惹不起的人。 「师父,那我这身上的……」梅夫人看向无明子大师,人总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她不是故意的,都是她不小心,「拜託师父好好帮我看看,要是能请它们走,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不小心,要不是孩子不听话、要不是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我也……」 顏以安在无明子身后听的一愣一愣的。从对方的语气听来,就像是故意要让两条命活生生地死去。 「你怎么可以。」顏以安脱口而出,不是他故意的,实在是忍无可忍。 这次轮到妇人跟无明子闭嘴,顏以安的嗓音沉下,表情很难看,好像见到什么杀父仇人,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 就算是妇人这样并不敏锐的凡人,也注意到顏以安身上不对劲的气息。 「是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我……」妇人已有皱纹的脸上也跟着带上点怒意,「你懂什么!」 「你孩子什么都没做错,就因为你想,你不小心,就让他们死?」顏以安难得大声说话,要是花景兰跟郭境在现场,一定会拿起爆米花观战,等友人战力不足再出来补两脚,朋友就是这么当的。 「你乱说什么。」妇人瞪着顏以安,「你一个小孩子不懂这些事,胡说八道什么!」 「祂们口鼻被缝、你是要多不小心!」分明就是故意让人死,死的还不得安寧。 妇人脸色大变,终于明白眼前的少年绝对不是信口雌黄。 「你——」 「先暂停。」无明子看不下去,出手分开两个人,「顏同学,这件事不关你的事,你别插嘴。」 「……」顏以安低应了声,还真的退到后面。 这倒让无明子有些意外,还以为对方会坚持要吵架。 不过无明子也没想到,顏以安是真的不想惹麻烦,跟没脑子的人说道理,他绝对不干这种事。 「你、你是不是骗了我?」妇人喘着粗气,化着淡妆的脸上表情扭曲,矛头指向无明道人。 无明道人脸上没有被拆穿的难堪或耻辱,只是陪笑,「怎么会呢,贫道所说皆是真,没有半点假。」他从来也没说过对方肩上有小鬼,是后面那个小子说的。 「那我身上的小鬼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不就你造的孽? 顏以安眼睫抬了抬,听见那两个小鬼发出嘶哑模糊的吼声,戾气未散。 乖、乖。顏以安不会哄人,但会哄鬼,低声说话,安抚鬼子。 ——囝囡仔睏、囝囡仔睏,一暝摇到奈何桥。 顏以安没有说什么一暝大一寸,毕竟这些小鬼都已经没了那机会。 无明子就站在顏以安旁边,自然也有听见年轻人轻哼的童谣,分出眼角馀光瞥了对方一眼,又回去跟妇人对峙,这世界上最难沟通的数一数二,就是执迷不悟的憨人。 无明道人摇摇头,「这我不清楚,人眼所见各有异,孰真孰假,明者自明。」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您自己清楚。」无明道人低声说,「贫道所学如此,您身体微恙,我给您对症下药了……您昨晚不是睡得很好吗?肩膀难道没有舒服点吗?」 「如果你不满意的话,我可以退钱给你。」不等对方应答,无明道人掏出口袋内的小布包,爽快点算出昨天的钱,「说过了,清者清、明者明,天地自有道理。」 梅夫人咬咬牙,「师父,我们谈谈吧。」她伸吸几口气平了怒意,对着无明子说道。 无明子看着梅夫人片刻,点了头,领着梅夫人进了正厅。 正厅大门在顏以安面前碰地一声关上了。隔音并不是很好,不过里面的人也压低声音说话,顏以安听不清楚。看着外头树林里面飘盪的鬼魂发起呆来。 隔了几分鐘,梅夫人大力摔门而出, 「这笔帐我记着了,就等着看我怎么把这片山头夷为平地。」 无名道人脸色微变,只一瞬间又恢復原样,挥手说再见。 「怎么碰到你就一堆糟心事。」待人走远,无明子叹口气,脸上神色也没方才那样装模作样,表面工夫做的万全,「要是这座山头被变成平地,我就算在你头上。」 他走过去牵起铁马,把摔落的物品一一捡回来,「早知道就不该收你的小费。」 「为什么?」顏以安不能理解,小费等同理所当然,是劳动者应得的。 「收了份外钱,就是跟你结缘。」无明子说,「你看,你三番两次到我面前,因果循环。」还三番两次给他小费,因缘结不完,也是他的错,凡尘俗世,谁不爱钱。 顏以安不懂怪力乱神,但还是认真听进他人信仰。 「你为什么骗她?」想了想,顏以安问。 「我没有骗她。」无明子说,拎着外送盒子跟一块麵包走进正殿,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王爷,是我没顾好大门,让闹事间人跑进来,打扰您安寧。」 看他拜的虔诚,顏以安决定还是不把这殿上无神灵的事情告诉他。 「你看不见,怎么算命?」这不就是骗? 「你当每个人眼睛都是『开』的吗?」无明子笑笑,逕自在塑胶凳子上坐下,配着白开水啃起麵包,「这世间不知道多少修道者修行一辈子就为了看上彼世一两眼,谁像你一样,随便一看就是隔岸。」 顏以安这样的,在他们这行都被称作天赋异稟,不是大好就是大坏,命格极端,少有活过十二岁的,就算活过十二岁,十九大劫也会跟世界说再见。 顏以安看着无明子瘦削的背脊,想了想,掏出旅馆员工给的馒头夹蛋。 无明子满嘴麵包,鼓着脸颊,看了看顏以安又看了看馒头,「罢了……」然后一边说着既然缘已牵了也不差个馒头夹蛋,一边接过来啃了好大一口,果然有加蛋就是不一样。 「算命这种事,说白了就是世间的道理和规律,就像今天你知道跳水会溺死,你还是跳下去,溺死这事就可预知。这不是什么怪力乱神,算命只是将预判的范围扩大到十年百年。世间万物的规律一直重复,要算清也不是难事。」无明子含糊说着,「我没说谎,也没骗她,背驼肩朝前,肩痛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那肩上的小鬼……」 「我看不见。」无明子老实承认,「我眼瞎。」 「你看不见,又怎么会知道这河水危险?」顏以安问。 无明子嚼着馒头夹蛋,抬起脑袋看着顏以安,「哪条河水不危险?多看看报纸吧,每年都要有几十几百个人溺亡在水域。」这些都是常识,不过冠上算命名头,一切都变的神祕又尊贵。 「来算命的人都是心有不安,他们心里自有答案,只是需要精神支持。」无明子说,「现实一点,小朋友,就算看得见神鬼你也只是个凡人。」 第二章(下)玄虚明玄 「先不说这个了,你是来这边玩的吧?」无明子啃完馒头,灌了两口水,「你自己小心点,不要再被刚刚的人碰上。」那种人随时都会回来找麻烦,看她走前的眼神,怨懟又有钱,再联想到对方的家世背景,如果真的要用金钱掀翻这座岛屿,绝对不是问题。 顏以安沉默,「你刚刚,在生气吗?」 「什么意思?」 顏以安自认没有看错,以前到现在,就他最会看人脸色。 「你生气了吗,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又说了一次。 无明子深吸口气,看在对方一个馒头夹蛋的份上,不去追究对方左顾而言他,「对,我生气了。」这个小鬼怎么回事,要不就砸场子,要不就跑来乱,还半点气氛都不会看,这种事情,怎么会有人真的当面问出口? 「你为什么要生气?」顏以安问,直白浅显,眼神正直,如果换了个人来问可能会以为是故意来讨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无明子看着顏以安的脸,就觉得这个人可能不是故意的,只是真切是个白痴。 他叹口气,站起身,把木凳子跟塑胶椅都推到一边的木沙发底下,然后给顏以安一张黄色符纸。 顏以安看了一眼:「我不需要。」他已经有个白色符了,其他的都不需要。 「我当然知道你不需要。」无明子翻了个白眼,「你身上已经戴着个免死金牌了,哪间阴庙给你的符咒对你来说都是废纸。」 「那你……」 「你的符咒太高等级,一些野鬼看不懂。」无明子向他解释,「像刚刚的女人,你不是说她们肩上有小鬼吗?那种的它们就看不懂。」那些都是幼子魂,他们业界有几种最麻烦的东西不想碰到,其中一种就是囝仔魂,囝仔未经社会化,没法讲道理,做起事来又凶又残,凭着怨怒的情绪大杀四方,最棘手的,还是这些囝仔魂本身就没有大错。要真伤了那些小婴鬼,也只会折损自己。修道人都不想碰了,何况顏以安这种只有眼睛好的半调子。 「这就是你生气的原因?」 「你既然能通鬼事,就不要多管间事。」无明子告诫,「跟我一样,一收你小费,就被你烦到受不了,你刚刚要是管了那女人的破事,想脱身比登天难。」他说,直起身子,说自己要去送货了摆摆手让人不要再跟他间聊。 「我要走了,跟王爷说两句,自己离开吧。」还不知道这里已经没有神灵,无明子朝他挥了挥手,牵着停在外头的铁马往外走。 不过顏以安还有问题没问完,「你已经不生气了吗?」 「蛤?」无明子回过头,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孩子在想什么,难道是世代的差异年龄的代沟吗? 自己其实也没这么老吧? 无明道人修道过程没有怀疑过什么,人生首度怀疑自己跟时代无法接轨。 「昨天的事情,你已经不生气了吗?」顏以安还记得昨天傍晚,眼前的青年有些发怒地盯着他,眼神就跟刚刚一模一样,但在他的印象里,如果有谁对他生气了,隔天就不会再跟他说话了。 「觉得我会生气就不要做那种事啊。」无明子微愣,原来这小朋友是在为这种小破事发问,嘀嘀咕咕地小声抱怨,一边回过头来,「为了这种小事情生气,我生意不用做、生活也别过了。」也许早十年他会生气吧,不过都算了,算命这行,在外面都被戏謔称呼是半仙、是骗子、是诈欺犯,当了这么些年他也被说过无数回,不过管它呢,他有钱赚,也能活,这样就够了。 「跟你朋友说,爱惜生命,远离水区。」想一想,无明子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还有,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想跟你这种鬼目仔扯上关係。」 「什么?」 「鬼目仔,就是指你这种看到幽冥鬼民的衰人。」 * 不管无明道人怎么想,反正顏以安是没有打算要再去找那道人。回去的路上他也打听过了。只知道那无明子是之前玄虚观观主的徒弟,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师父带着行李跑了,只留下一个无明子。 从此之后无明道人在村庄出没,替游客算命,卖点小饰品,偶尔也看点身体上的小病痛,就跟以前话本上写的江湖郎中一个样。 整个村镇对他的评价有褒有贬,褒是看他一个少年郎,这么努力在打拼讨日子。贬是见他随口一说就赚人算命费,直觉就是个大骗子。 「不担心骗钱吗?」 旅馆老闆笑笑:「骗就骗吧,谁不需要讨生活呢?」 顺带一提,旅馆的老闆就是看着无明道人长大的,特例准许无明子在自己旅馆门口摆摊,只不过要接受条件,算命费不能太超过,卖小饰品也不可以开口叫价几千块。 「那个少年人也是可怜。」旅馆老闆道,随手给了顏以安一杯茶水,顏以安看了看,没喝下肚。 「给他师父捡回来,却被一人留在这里。」说起山头的无明道人,旅馆老闆眼中有慈爱,不过顏以安看不出当中慈爱的对象是哪位,总而言之,应该不是无明子。 「当时他像猫崽一样,这样一点点。」旅馆老闆笑笑。 顏以安看着老闆背后爬过的人型,随口问他,这个村子是不是有死过人,坑杀之类的。 旅馆老闆摸摸下巴,说他不记得了。 「那时微韜还在,半个死人都没有。」 微韜,顏以安想起他在道观里看到的水墨画,落款就是微韜。 「微韜不在了之后呢?」顏以安问。 老闆略带奇怪地看着他,「没啦,咱村就没有死人了……少年人就放心玩啦,玩水小心点就是了,咱村很安全的。」 谢过旅店老闆,又从老闆手上拿到加了碎冰的酸梅汤,顏以安先行告辞。 回到河畔树荫下,顏以安模模糊糊地数了数班上同学,看见小锅子班长跟小花花都在打水仗,掛着红绳跟婴胎的柳树随风摇曳,没有人在附近。 顏以安靠在树荫边,头一歪,沉沉睡去。 * 「我们的孩子又在睡觉觉了。」离岸不远处,暂时从激烈水上战争脱离的花景兰看着树下小憩的顏以安,满怀感慨地搂住郭境的臂膀,把河水抹上郭境的衣物,雨露均霑。 郭境想告诉对方成语不是这样用的,不过重点还是放在顏以安身上:「不知道以安跑哪去了。」大中午的撑着伞,顏以安很少这时候跑出门,除非有什么危及性命的大事,譬如说他跟花景兰饿到快疯掉。 「给他睡吧,晚上才能起来嗨。」花景兰走过去,给对方留了一罐冰开水,还有一颗旅馆大厅的免费糖果,「乖乖睡,小宝贝,是人会累、来生再见——」 「是在唱什么。」郭境无语,花景兰最喜欢把一堆歌词放在一起,随便乱编曲,偏偏顏以安每首都会唱,很快就能跟上花景兰的脑回路,还会把他拖下水。 「小蓝的宝贝歌。」花景兰信誓旦旦,未来成年接掌家业,攻入幼教业不是问题。 「麻烦把歌词再写得平易近人一点。」郭境头痛,直觉自己是几人里面最正常的一个……一定是因为跟在顏以安身边久了才会这样。 对于小锅班长的教诲一点兴趣也没有,花景兰哼着歌,在顏以安左侧坐下,大热天的还是要黏在一起。 郭境本来想加入,却被花景兰提醒,他们三点还要拿外送。订了含糖饮料,全班一人一杯,不健康但是喝了心情爽快。 郭境啊了一声。 「老公,我在这里看孩子,你去拿吧。」 郭境看了眼本来替他们跑腿的外送安,叹口气,终究不忍心吵醒他,「那我走啦。」 「一路顺风!」花景兰挥挥不知哪来的绢帕,送人远走。 梦中的顏以安手指微动,想抓握住什么。 花景兰注意到了,贼贼笑了两声,把自己的手指伸过去让人握紧。 「以安,牵紧,我怕弄丢你。」花景兰在大帅哥耳边低声说道。 顏以安手指收紧,害花景兰以为对方真的听见了。 顏以安一觉睡的不是很安稳,眉头紧皱,花景兰几次想抚平对方眉间皱褶都无可奈何。 花景兰的第六感告诉他,只要顏以安觉得不ok,那就一定有什么不对劲,譬如说来自另一头的灵异好朋友。 这是多年来的默契,顏以安的眉头一皱,他跟郭境就会进入备战状态,尤其到了乙班更是如此,乙班一群孩子,衰的无以復加,顏以安来这个班级,没少看见亡魂跟冤魂,幸好乙班的小朋友们都不怎么介意顏帅对着角落嘀嘀咕咕,不然花景兰还要再把所有嘲笑顏以安的人都拖到角落盖布袋,一点都不淑女。 他忽而想起昨天顏以安非常在意的河畔柳树,还有顏以安夜半离去的事情。站起身往那头看过去,柳枝拂过水面,一切安好、岁月安稳……不对。 花景兰瞇了瞇眼。他视力从小到大都保养的很好,视力比顏以安好不少,快速几眼扫过去,确定乙班的人一个都不少,每个脑袋都在水位以上,可以呼吸,不会溺死。 等等。 花景兰驀地注意到柳树一边的沿岸,那里正好是个落差,水面底下有个凹陷的水域。很多人喜欢从柳树旁的石块跳下去,正好跳一跳跳去太平间,花景兰跟顏以安报的是同一期的救生员训练班,两个人平时就千叮嚀万交代,乙班,麻烦都只在水位膝盖以下的地方玩水。 「救……」 不知道是不错觉,花景兰凝神细听。 「救我——」 直到又传来第二声呼救,花景兰直接从树底站起。 唰! 还来不及打招呼,花景兰猛地狂奔过去,边跑边把身上的衣服扒的一乾二净,只留一条三件一百的内裤,往河里纵身一跃。 第三章(上)此地无神 * 当郭境拎着外送饮料回来,就看见河畔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小锅子班长非常不解,自己也才离开十五分鐘,该不会乙班已经把河水喝光了吧? 「锅子!」乙班学生紧张跑来,「小花下去救人、还没上来!」 「什么!」郭境一把扔了手里的提袋到一旁跟回来的外送员铁马上,飞也似地往下跑,「以安呢!」他不会游泳,下去了也只是添乱,现在也只剩下顏以安可以英雄救美了。 郭境不信这时候顏以安还会蒙头大睡。 不等乙班学生回答,两人感觉自己脸前掠过一阵风,再回神,本来在树底下安稳睡着雷打不动的顏以安已经猛兽似地扑向花景兰消失的水面下,矫健的让郭境想起动物星球频道里的猎豹或是花豹。 「刚刚、刚刚明明叫不醒……」何廷一愣神,世间古怪莫过顏帅,上课睡觉怎么样也叫不醒,一睡下去就像死人,偏偏在听见小花女王落水未起才睁眼清醒。 郭境叹口气,「以安只有乙班出事才会回神。」简直就是班上不要命的护班使者。 「为什么……」何廷一问出所有人都很想知道的问题。 郭境耸肩,说声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我去看看。」郭境说,「班上的先回去?」他回过头,看看一群塞在一起的乙班。 乙班同学摇摇头,他们的亲亲小花花消失在可怕的水底,朋友一场,怎么能不赴汤蹈火,何况只是小小的溺水事件,又不是什么刀山剑林、火池油锅。 郭境:没有要你们下地狱。 * 落水的顏以安找准了位置就游过去,这里的水流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紊乱,本来该是花景兰可以应付的来的水域。 花景兰虽然自称不会运动、是最乖巧听话的小公主,但想像跟现实有诸多差距,顏以安已经不只一次在花家看到花景兰用赢来的柔道奖盃插花、拿游泳奖牌当投石器。总而言之,花家少爷也是身负泅水功能的人。 他下到水中,视力本来就不好,被水一蒙,就只能看到一点模糊影子。只见水里柳枝蔓生,像大坨水草。柳树本不该生长在这种地方,不过顏以安怪力乱神的事情见多了,就算哪天有人跟他说小孩都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他也会点头说对。 丛生的柳枝堆正好卡在两颗巨石缝里,花景兰沉在最底,身上脚上缠了大堆枝叶,难怪游不上岸。 顏以安皱眉,看了两眼,快速返回岸上,借来一把水果刀又潜回去,岸上人已经被郭境安抚下来。拿着泳圈木桿之类的东西在岸边紧张兮兮地等。 皱眉瞪着守在花景兰身侧的水鬼幽魂,那些水鬼被泡烂了四肢脸庞,在水里面发出含糊声音,一见生人下水,就想把人往下拖。 可是顏以安怎么看也不觉得像水鬼做的,反倒那些水鬼看见柳枝就闪的远远的一点都不敢靠近。 没有细想,顏以安快速割开缠在花景兰的柳枝。却没想到才割下去,一旁传来囝仔哭声。 小孩子嚎的撕心裂肺,害顏以安以为自己割的不是柳枝,是小囝仔的手脚。 不过嚎归嚎,顏以安听见哭声也没停下手边动作,雷打不动继续拯救乙班小公主。虽然能见鬼,虽然他的世界人鬼不分,但有一个道理非常简单,谁对他好,他对谁好。 顏以安手脚俐落,很快让花景兰松绑,岸上也有附近通水性的人下来帮忙,拖着花景兰就要上岸。 「?」顏以安皱眉,驀地感觉自己的脚腕被什么拖住了。他气虽长,但刚刚耗那么大堆时间也快憋不住,用力回过头,正看见一隻手抓在自己脚上,手被水泡的发白膨胀,上头还有不少割痕,看大小,是小孩子的手。 不用想都知道绝对不是活人。 顏以安心里叹了口气,从脖子上的平安符小袋里拿出被浸湿的黄符纸,对着囝仔的手盖了下去。 脑内的幼子尖叫声拔高,手也像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得了自由,顏以安头也不回地往岸上游去。 「景蓝怎么样了?」 顏以安上岸的时候,花景兰还躺在地上,被按了胸腹吐出好几口水,才醒过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回过神就对顏以安招手,说自己急需大帅哥的安慰。 顏以安木着一张脸,还是在对方旁边坐下来,任人鱼肉。 「真是的,到底哪个死小孩喊救命。」花景兰摸着顏以安的腹肌一边忿忿不平,他跳下去是为了救人,结果下去了半个人影都没看到,还被水草缠着上不去,「吓死人了。」 顏以安伸出手摸摸竹马脑袋充当安慰,花景兰露出姣好微笑顺势靠上,动作自然的像两人之间的闺房情趣,差个郭境就圆满了。 花景兰话还没说完,就得到附近所有人一个困惑惊恐的眼神。 「什么什么?怎么突然都一脸见到鬼的样子?」花景兰发现不对了,转过头来问:「以安,你也有听到吧?」 顏以安点头,那声呼救他有听到,隐隐约约的,反正不是乙班的,他没兴趣。 花景兰自己问完自己摇头,「算了,问你不准……你们有听到吗?」他问的是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顏以安这个人半隻脚踏出人间,时常听到红尘之外的声音,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奇怪。 结果问了一圈下来,除了顏以安跟花景兰,没人听见那声呼救。 花景兰眨眨眼,「糟糕了以安,我要跟你一起踏出人间了。」 「不行,你给我踏回来。」这是郭境的声音,他处理好那边一些琐碎杂事——譬如说安抚乙班小朋友、安抚吓到的村长、安抚紧张的警察杯杯。都妥当了之后才靠过来找溺水的友人,几人还留在岸边,游客三两散去,反正人没出事就好。 郭境问:「怎么样?去医院吗?」 他们三人当中就他一个不会游泳,半点帮助都没有,体育成绩都靠着写上课心得蒙混过关,跑步最多只能一百公尺,再多就只好用爬的,教育部规定的一千六被他跑的像酷刑。还要顏以安花景兰两个跑完自己的份之后再回过头来陪跑。他们两个一个怕晒伤一个怕晒黑,跑的一个比一个快,却还是为了陪他又多在阳光下滞留半小时,真心感谢。 「不用。」花景兰回绝,能不去就不去是他的人生指标,「已经好了。」 说也奇怪,他明明在水里呆这么久,可却只有呛水而已,实在不怎么科学。 不过想想也就算了,「跟随大王这些年,妾身知命。」 郭境冷眼:「蓝贵妃,请您回归现实。」 顏以安:「小锅子。」 郭境弯身:「哎,大王,臣在。」 花景兰窃笑:没骨气。 顏以安举起手,指了指郭境背后:「你饮料没拿。」 郭班长啊了一声,真是的,光只顾着担心同学,都忘记饮料还留在人家车上。 他回过头,准备去找外送员,就看见无明子穿着制服看着几人。眉眼之间充满担忧。 「小心点,现在阴七月。」 接过饮料时,郭境听见那外送员这么说。 「小心鬼来牵走人。」 * 三人回到旅馆,随即接受到街坊邻居的热心慰问,好不容易顏以安才出卖一张面无表情的色相让附近婆妈公伯放心回去,隔没半小时,旅馆老闆又亲自端了锅燉鸡汤上来,对几个少年人待遇有加,超出房钱。 礼多必有诈,这是三人共通的人生经验。 郭境皱着眉头,说不定老闆会在鸡汤里下毒。 花景兰哈哈大笑,不过手里捏着银针。 只有顏以安表情没变,接过老闆手里的汤锅先尝了一小口,小锅子跟小花花发出啊的一声,糟糕,被将军抢先试毒了。 「你刚落水,多补点。」有着大嗓门的老闆如是说,「恁年轻人小心点,现在阴七月,魔神仔会来抓人的。」 顏以安的视线越过倒掛在自己面前的房间女鬼,跟老闆对上眼:「水鬼?」他想起无明子跟郭境说过的话,可见这事在这里发生已经不是同一遭,抓交替之类的,顏以安碰过不少,本来他也是充满热血活力、会想着要把人救上来的青春少年人。 不过英雄当久了也会累,那么多的人救不完,那么多的鬼也驱除不乾净。 久而久之,顏以安学会乖乖把自己身边的两个小朋友看顾好就好,其他一概不关他的事。 「是啊,抓交替。」老闆很担心,「你们要是真受惊吓,记得去找阿玄收惊。」 郭境好奇问了一声阿玄是哪方神圣。 老闆回应道,就是无明子。 确定了顏以安喝完汤没有突然翘辫子,花景兰甜甜笑着,露出社交用专属笑容,家庭聚会中叔伯们最喜欢的那种:「老闆,爱你喔!」 老闆心花怒放,差点没给他们再多叫份咸酥鸡。 得到免钱鸡汤一锅,房间内三人躲在房间里不敢给乙班其他人知道,捧着碗筷盯着热汤。这锅是给花景兰的汤,该他先下手。 花景兰尝了一口,习惯性地招呼另外两人,「味道不错,来吃!」 郭境跟顏以安对看一眼,同时坐到花景兰身边,不分由说开始帮花公主剔鸡骨。小公主手拙,就让他们来代劳。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每次都有两个骑士在旁边协助用餐,难怪怎么样都长不大。 花景兰笑得开心,端着瓷碗,夹起碗内刚剥下的鸡腿肉,左右各一口,剩下的才轮到自己,这全鸡肉质很好,依照口刁的花景兰判断,是放山鸡,吃野草野虫长大的,肉质鲜嫩,燉着香菇和中药……嘖嘖,他家都没煮过这样的好料。 待到分食完鸡汤,郭境才抓起点名簿,喊着两人先去洗澡,他得去看看乙班那群小混帐们有没有乖乖听话回房间。 整个房间剩下花公主跟顏将军,两人收拾好碗筷,堆放在矮桌,「以安,真的没什么?」花景兰想了想,还是问他。今天的事有蹊蹺,他自己都感觉不对劲。 顏以安想了想,指向头顶,「有。」 「……这个我知道啦,我是说其他的。」花景兰哎了声,早在顏以安偷偷另盛了一小碗放到房间角落,他跟郭境就心有灵犀了,原来这两天他们睡的的确就是四人房。 真是的,他们三人的闺房情趣都被看光光。 顏以安沉默两秒,决定还是不说那女鬼就喜欢看他们三个搂搂抱抱。 「还有。」顏以安指着自己肩膀。 花景兰摆开笑脸,「来,叫姊姊。」 空气里自然是没声音,顏以安耸耸肩,他家小妹还不会说话,怎么可能喊姊姊,就算喊了,也没人能听见。 「还有呢?」花景兰又问,「虽然我跟阿境看不见听不见,不过你还是能告诉我们。」他说,他们还小的时候,顏以安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可以看见那些魑魅魍魎,每次都指着无人的角落告诉郭境:那是你弟妹。 等到后来发现实情并不是这样,顏以安开始藏着他眼中的世界不分享给他们。 这也没办法,顏小帅哥就是太担心他们俩会被吓到哭出来。 其实也没这么可怕,反正横竖都有顏大帅镇场。 还有? 顏以安想了想,而后开口:「此地无神,水中有鬼。」他说道,瞥了一眼天花板正在滴水的女鬼,「还有……」 花景兰:「还有?」 「……景蓝,就是死了,我也会抓你回来。」 花景兰露出美丽温柔的笑容:「唉呦,讨厌啦,怎么可以让小郭子独留人世。」 第三章(中)此地无神 吃饱饭后接着就该洗澡,顏以安本想让花景兰先洗,可最后还是敌不过竹马的洗澡邀约,两个半大的青年挤进一间淋浴间,花景兰窃笑,小锅子一定羡慕得要死,他在外面劳心劳力管好乙班小朋友,他在房间里开开心心跟以安一起洗澡澡,以安还帮他刷背。 挤上沐浴乳的掌心用舒服的力道在背上按压,花景兰轻声喟叹,人生如此、夫復何求?光这件事,他就可以跟郭境炫耀上大半年。 「怎么啦?以安。」花景兰半闭着眼享受友人服务,感觉自己脊椎被人顺着一路摸到底,「突然想对我上下其手了吗?」一笑回眸,花景兰侧过脑袋,拔下眼镜的顏以安看起来更好看了,完全是理想伴侣型。 哎,非君不嫁。可惜没办法娶。 顏以安摇摇头,花景兰身体肌肉分布均匀、体态优美,不过背脊有道蜈蚣般的疤爬在上面,只差一点、就一点点,现在就没有乙班三剑客,只剩下孤零零地以安郭境,守着无人的房间。 「心疼我吗?」花景兰笑笑,转过身来,捧着顏以安的脸,抹去上头泡沫,不让他再看着自己背后发呆,「多心疼点。」花景兰说,他喜欢他们心疼他,总感觉自己好像被捧在心尖的小宝贝,被两个小友伴无条件偏爱,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顏以安看起来还是心情低落,花景兰哎呀哎呀地往左右两边揉捏以安小朋友的脸颊肉,过了这些年,早就褪去幼年时期的婴儿肥,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有安静可靠的顏大帅。 「以安乖,我是你哥,就该照顾你们。」 顏以安嗯了声,不管过了多久都很在意。 「来,大王请转身。」花景兰不想看到小飞鱼露出一脸鬱卒,翘起小指,就像平常那样调戏顏大帅,「妾身给您擦擦背。」顺便让他对着顏以安的背脊流口水。两人在淋浴间里硬是待足一个半小时,出来还要躺在床铺上,互相吹头发,就像新婚燕尔的夫夫,感情十分融洽。 所以当郭境一回到房间,就看见下午才度劫归来的花公主靠在以安怀里,短发已经被抹上润发乳,正在敷面膜。花景兰十分舒适,郭境看来非常刺眼。 「小锅子——」皇后靠在将军怀里对着锅子军师叫唤,「来啊。」还附带一个招手。 郭境实在受不了两个美人的诱惑,扔下点名板,扑过去被顏以安和花景兰一左一右抱紧处理,还被花景兰拿上缴的乾粮收买。 「你们两个真是很会给我找麻烦!」郭境一边啃着花公主带来的乾粮一边抗议。 凭什么!明明出事的是他们两个,被带去调查的却是他!这两个姦夫淫夫居然舒舒服服在房间里卿卿我我,也不带上他一个! 「好嘛,别生气,以安借你洗澡澡。」看在锅子班长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花景兰只好忍痛出借自己手下心腹,「只能洗五分鐘。」「不管,我要洗满一小时。」 顏以安无奈:「一小时,会被水泡烂……」听说人类泡水泡太久,皮肤会胀起裂开,最后变成一摊肉糊。 「少来,你之前泡半天都没事。」郭境才不信自己友人胡说八道。 一高一矮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浴室,花景兰在后面挥手告别,等到里头传来水声,才掏出手机拨通。 「喂喂喂,」花景兰掐着嗓子,怪声怪调,「这里是天上地下最美一朵花。」 等到通话另一头的受不了对他大喊闭嘴,花景兰才笑咪咪地开口吩咐。 「去帮我查,这块土地谁家的。」 『……你说的是……任家村?』通话另一头的人看了一眼花景兰身上的定位器最后消失的地点,筛选出附近最有可能的村落。花少爷自入了高中体系,衰事接连不断,看在花少爷每天开开心心出门上学,老太太只好睁隻眼闭隻眼,他们这些底下的人早已经习惯了,出游不只需要雨天备案,还需要备案的备案,还有备案的备案的追加方案。 「对,去帮我看看,为什么梅家的老太婆会出现在这里还一直瞪着以安看!」从算命摊那晚之后就是这样,花景兰气不过,绝对不会放着外人欺负自己人。 『……知道了。』 * 「以安。」一进到淋浴间,郭境一秒关上门、脱光衣服,打开水龙头,动作一气呵成。 水声盈满整个雾气蒸腾的空间,挡住外头的声响,阻绝出一个适合讲悄悄话的小空间。 顏以安应了声,已经准备好洗第二次澡。 「这里是不是乱葬岗?」 顏以安一愣,就见郭境有点小严肃,忍不住跟着正经起来,平常的小锅子可不是这款样子,能让郭境认真起来的,除了自己跟花景兰,顏以安想不出第三个可能。 小锅子班长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确保乙班每个小朋友都还在陆地上好好呼吸,没有跑去世界的角落寻死,这种事情去年已经经歷够多了,小班长经验丰富,也完全明白乙班的各位并不想去死,只是生来太衰小,似乎老天爷不过就是放他们过路人间,是他们自作主张想多看几眼日升月落,违反天地伦常,才会衰到令人发指。 他们一起在一个班一年多,有了前一年的经验,郭境老早就已经练就一身功夫,在危机发生之前尽量排除危机。这次也不例外。 他们出游的地点是投票表决的,原定地点在山中渡假村,但做为保险,小锅子班长早了一个礼拜就把渡假村方圆两座山头的村庄以及行车路线会经过的所有断崖峭壁都查清楚,还在游览车跟每个人的行李里备妥了够两天食水的紧急乾粮和求生物品。把所有天灾人祸山难都计算在乙班出游的成本内。 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问题。人果然不能太放纵自己的衰运。 他们跟危机比邻而居,对危险的事有过人的直觉。郭境一听花景兰因为奇怪的柳枝没办法上岸,马上着手查起。 依照经验来判断,所有问题都来自人,不是人就是鬼,人生前爱找麻烦,死后变鬼也一样让人操烦。所以,有问题的地方,要不有很多死人、要不就有很多人。 这个村子刚刚好,有人,还全都是老人。 老人与幼子,顏以安最不喜欢扯上关係的两种人。乡里之间有种说法,十二岁以前的孩子皆归天,随时都会被阴府收回去,老人也是同个道理。同样都跟死亡脱离不了关係。 顏以安想了想,点头又摇头。 郭境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顏以安绕到他背后替他洗头发,头皮按摩、发根保养一样不漏,一边洗着一边问他:「你都问到什么了?」 传闻与传说,操弄人心恐惧的利器。也有包含一点事实的真相。顏以安已经眼见为凭,现在就差眾人口实,这些野鬼不会说话言语,道不出故事原本,他又不喜欢跟人亲近,没办法从村镇内行将就木的老人家口中挖出当年秘辛, 只好靠锅子了。 郭境一边感受帅哥十指在自己头皮蹭啊蹭的,一边说道。 「十年前,这里可能有发生过什么大案子,死了不少人。」郭境说,「这里深山,所有资料都被封锁,想要瞒住世人很容易。」 「你的判断是什么?」顏以安需要证据跟依据,依照他的判断,郭境也是世人的一部分。 郭境偏过脑袋,「以安你可能不知道,这边是任家村。」 顏以安不明白,只依稀记得景蓝提过,此代为王,一家独大,而后是当前三大家,再然后才是下面的各大家族,他们表面唯夏家马首是瞻,私底下却在家族之间勾勾缠缠,勾心斗角。 花景兰曾经叹着气,看着自家商业版图,为自己将来要继承的大笔家產喟叹:「唉,人家不想跟那些秃头老闆喝酒应酬。」 「任家村怎么了?」 郭境一点都不意外顏以安不知道任家:「任家是没落家族,早几十年前版图极大,跟花家可以并列。」他特别指出花家,就是为了让顏以安多一个记忆点,顏大帅的记忆力其实并不算差。但仅限于跟他们两个有关的事情上,只要拔除掉郭境或是花景兰其中一个要素,顏以安的记忆就会瞬间从百分之百降低成百分之二十不到,尤其是这种攸关人世间家族的大事。 「但目前公开资料上面,没有任家的资料。就像是人间蒸发……包括这个村子,也没有任何资料。」郭境说,「虽然外来游客可以进来,但往前追溯十馀年,这个村子一片空白。」他很熟悉这种做法,准是那家动得手,目的就是要洗清任家的一切存在,而那家动手,就是实质意义上的洗清,不存在一点宽容,至于那些平民百姓?这不在考虑范围内。 「还有,提起十年前的事,那些老人都闭口不谈。」郭境说,「以安,你看到什么了?」 他本不是相信怪力乱神的人,但事关乙班,他得确保所有人都能平安离开。 以安打开莲蓬头,热水浇淋在郭境的头上,冲去泡沫。 「郭境。」顏以安低沉的嗓音在浴室内回盪:「没有成人,都是幼子。」 郭境的背脊麻了一瞬:「什么?」他不顾满脸的水回过头,被顏以安按上一条乾毛巾。 只听顏以安又说了一次:「没有成年人,全部,都是幼子。」 上百具空棺放在隔岸的浅谷里,像被遗弃的垃圾。 第三章(下)此地无神 身揽大责,压力不小,郭境的眉头纠结成麻花。脑袋里转过四五个方案,但又通通否决,他一人担负两人性命已经很了不起,一次三十个人,差点把他从一六五的身高压成饼。 「别烦恼。」顏以安按了按郭境的眉头,横竖隔岸空棺也不是他们能解决的东西,「它们还没捞过界。」他说,想让小班长放心一点。 「没办法,那群小子真的太衰小。」郭境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眉头皱的死紧,全然没有注意到顏以安已经在他身上抹沐浴乳。 顏以安想了想,决定换个话题:「你看见那算命的?」他问。 「你怎么知道?」郭境一愣。 「看到了。」顏以安说,那自称无明子的算命先生虽然画符无用,但身上还是有些「东西」,不是鬼物,而是其他的,顏以安也看不清楚的东西。 就他的经验判断,他的眼睛能见人鬼,但唯独无法识神,简单来说,就是太乾净的东西入不了他的眼。无论那是什么,都被郭境沾了一点带回来,像空气里附着的溼气一样。回到房里没多久就散了。 「他有话要我带给你。」郭境说,他方才在外点完名想回房,经过大厅,便看见白衣道人站在那儿,一见他就挥手,一副跟他熟稔的样子,可是郭境的脑袋里,明明就跟这人只有两面之缘。 无明子踩着拖鞋跑过来:「我听说今天有人落水……是顏同学旁边那位吗?」 「你说哪位?」郭境脑袋转了两圈,会待在顏以安旁边的,扣除掉自己跟花景兰两块多长在以安身上的肉,总共还有二十七个乙班学生。 「……先不管是谁,落水的那位,人现在还好吗?」 「谢谢关心,他很好。」估计在跟顏以安打情骂俏,怎么可能会不好? 没听出郭境口里的疏离,无明道人兀自沉吟:「不可能啊……一定会出事……」 郭境眉头一皱,正想告诉对方不要乱讲话,他们这班真的很衰,被他这样咒一咒,极大可能真的会完蛋。 只是还没开口阻止,那道人又急匆匆地说他不能久待,打了声招呼跑远了,留下郭境一人原地茫然。 「……他要我跟跟顏同学说,要是出事了,一定要去找他。」 郭境帮忙转述无明子的话,无明子千交代万叮嚀,要他们一定要把护身符戴上,要是坏了就找他。 「他还说,不收钱。」郭境实在不懂修道人脑袋都装什么,一下子要钱一下不要钱。 顏以安一边帮郭境擦乾一身水气一边想,要不是事态紧急,要不就是那人突然转性。 * 到半夜,花景兰果然发烧了。一张脸烧的通红,躺在床上裹了两层被子还是觉得冷。 睡在花景兰两边的两人随即掀开棉被坐起,临时成立紧急应变中心,一个倒水一个找药,动作十分熟练。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花景兰努力展现自己病中仍然旺盛的表达欲。 郭境跟顏以安对看一眼,马上判断对方一点都不好。 「景蓝,你连自称都变成我了,怎么会好!」 花景兰脑袋晕呼呼地,只知道往身边温暖的地方凑,然而身边最温暖的大火炉只有郭境一个。顏以安的体温比常人低,夏天抱着是舒服,不过烧起来的花景兰畏寒,黏上郭境就不放了。 他呆傻盯着大开的落地窗,脑袋清醒不到两秒就开始沉沦。 「以安、阿境……你们快点跑……」花景兰开始神智不清,却还惦记着自己身边两团小肉球:「你们会被卖掉……」 郭境皱眉,糟糕,记忆回到幼年期,这还有没有救? 每次变痴呆就这样,花景兰的脑袋回忆还留在想当年的当年,他们就三个小朋友,独自面对险恶的世界,只因为他长得很好看,是生来的原罪。 去死吧,这个看脸的世界。 「会把你们切开……片成生鱼片……」花景兰继续胡言乱语,眼神满是关切,还扬起手来要推开顏以安,想着只要把人推离开自己,就不会出事情。 「别推了,景蓝。」郭境安慰他,「我们已经被盯上了,天涯海角,要死就会三个一起死,逃到哪里都没用。」 顏以安表示同意。 不过花景兰看起来更焦燥了。 「所以如果要死,还不如抱着一起死。」郭境继续分析利害,「听说死掉会很冷,抱在一起可以互相取暖,我们还可以比赛看谁先断气。」 「不……」花景兰神智好像有恢復一点,「好没意义……」 「你也知道没意义,快给我清醒。」郭境点头,会反驳小锅子了,代表脑袋有点回神。 「以安……」花景兰抓住顏以安,「……拜託……不要玩这垃圾游戏……」 顏以安点头允诺,「好。」 花景兰安心下来。 两人给花景兰餵了退烧药,守在一旁直到深夜。 郭境点着头,就快要睡过去。 顏以安帮他铺好床,对方一沾被枕就睡沉了,实在是早上带着一群乙班小朋友太劳心劳力。 当天晚上,顏以安睡的模糊,隐约听见花景兰在睡梦中呜呜嗯嗯,大概没梦到什么好梦。 他伸手过去哄他。 「囝仔睏、囝仔睏。外面天蓝、上头云白——」 * 第四章(上)水清无鱼 * 隔天一早,花景兰不见了。 顏以安看着空空的臂弯发愣,愣了三秒才摇醒郭境,指着空床。 「人呢?」郭境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梳妆台,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每天早上花少爷都要在那边梳妆打扮。 可惜没有,无人对镜梳发,房间安静得可怕。 花景兰生来富贵,从小到大被保护的很好,是全家人的心头肉,要是没有在那个普普通通的下午捡到个无人疼爱的小朋友,花景兰大概一辈子都会以为这世间就是金银淹脚目的太平盛世。 因为他被保护的完整,出门回家都有人看顾,所以从未迷路过,不需要认得路也就不会认路。如果只有他一个,甚至连家在哪都回不去。 顏以安记得,郭境也记得,他们两个顶着大太阳在大街小巷穿梭,跟着花景兰家的保鑣一起寻找离家出走的小少爷。 他跟郭境手牵着手,要一起寻回他们失去的小花。走到日暮西山,走到郭境被顏以安背在背上、顏以安小脸晒红,才在黑市的拍卖会现场找到了被拿去当朵花拍卖的花景兰。 面对小花花的消失,郭境马上藉着morningcall的机会把乙班所有人都抓来当帮手,一群人从楼上找到楼下,从里找到外,完全没有小公主的身影。 顏以安一路来到水畔,路上碰到正在早晨散步的梅夫人,他没打招呼,逕自绕了过去。 梅夫人身上的婴魂没了,整个人的气色也好了,不似昨晚那么病弱。 他在河边找到了白衣道人,无明子穿着外送制服,身边却没有那台破旧烙老铁马。 后面跟来的乙班学子们齐声招呼:「师父早安!」 「你同学呢?」无明子问,注意到队伍中少了一个跟顏以安形影不离的影子,「另外一个去哪了?」 顏以安冷静回应:「弄丢了,正要去找。」他看了看四周,有可能会去的地方都看过了,「只剩水里了。」 无明子一愣,脱口而出,「水路危险,你要带这么多衰尾仔去送死?」 顏以安为难地看了眼背后的乙班同学,「郭境?」 言下之意很明显,要小锅子班长把一群小朋友带到安全的地方,他们已经失去一个花公主,承受不起再一个损伤。 郭境皱眉,不是很同意,「以安——」 顏以安最看不得的表情正好就是这个,只好退而求其次:「只能待到五点半。」他说,「现在鬼月。我跟……这位无明子去看看。」 噗哧。 无明子忍不住笑出声,又被郭境瞪了第二眼。 顏以安说得明白,他已经能想像太阳落下之后的阴影处,水域水鬼横行的画面,这群小子下水过去就跟水饺一样,扑通扑通地落水,熟烂了就会漂浮起来。 幸好乙班也还算听话,跟郭境留在原地等人,言语支持顏以安找回班上一朵花。 「以安!花花公主交给你了!」 「飞鱼安、平安回家!」 「无明仙!加油!」 无明子绊了一下,怎么连他也有份。 * 目送小朋友们转往他处寻人,顏以安才回头看向当地居民无明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踩在沿岸砂石上,脚步无意识地加快,顏以安问。 无明子提到这个就生气:「你那同学身上没有我的符,又在鬼月掉水里。我来这里看能不能捞到还有气的。」他昨天晚上才去警告过一次,生意做久了,大致记得顾客的脸,好方便躲开想找麻烦的,也好接待回头客。郭境和花景兰他见过,记忆犹新,「你跟你旁边那个,一看就知道要糟糕。」 「你的符没有用。」顏以安老实说,亮出手里一个手环一个护符。 「……」无明子叹口气,看着顏以安手里的东西,突然什么都不意外了,「顏同学,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厌?」 「有。」顏以安承认,「不少。」都是说他很麻烦,要不是他,他们还可以往前打拼,不用回头看顾弱小的么子。真是抱歉,他就是年幼无力。 「虽然没有用,但是鬼认出来了多少也有点忌惮。」无明子想想也就算了,不跟顏以安置气,再怎么说对方都只是个普通人:「你那堆同学,一看就知道都是衰尾仔,一不小心就会走歪路,幸好有你那个谁带着他们。」 「你怎么知道?」顏以安很困惑,他看得见,知道他们班上每个人身上气场都不是很好。 「讲什么废话。」无明子用看笨蛋的眼神看着顏以安,「同学失踪这种事,每个人都冷静成这样。要不是天生无感就是后天失调。一看就知道活的不是很好。」现在这种人也不少见,会来找他算命改运的大多都是这样子,不过人命 人运本来就不能随便改,他也只能收收钱,给点心灵安慰,简称灌鸡汤。 * 顏以安问无明子,这里哪里最没人,最阴暗,又最安静。 「你问这个干嘛?」无明子皱起眉头,怎么说的好向要去寻死。 「景蓝一个人的时候,喜欢这种地方。」所以就算要死,应该也会挑这种地方去死。 「麻烦你不要说的像是他跑去自杀。」无明子对这个国家的未来感到担忧,怎么脑袋都不正常,未来国家的栋樑如此,国家教育有待加强。 不过说归说,他还是领着顏以安到一处被当作观光景点的地方。 「圆镜洞,这里很阴。」师公说的,师公每次都抱着他涉水而过,领他进来。 ——玄啊,这里适合睡午觉。 结果十几年过去变成村庄的景点之一,不胜唏嘘。 两人来到圆镜洞,顏以安朝四周看了几眼,果然很阴,虽然没有鬼怪,但比起人间更像死处。 无明子吩咐顏以安,把自己画的符好好带着,不过别跟他脖子上的白符放一起,会被烧到剩渣渣。 「会被烧掉?」 「你这小子不知道哪来的好狗运,得了天地三王之一的庇佑,你身上的就跟皇帝的免死金牌一样,我这符只是庸人笔画,不可能比得过,绝对会被反吞掉。」无明子唉了声,昨天看到白符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要不是曾听师父讲过,一辈子都认不出那个稀奇古怪的白符居然是三界最可怕的权威之一。 顏以安听得半懂不懂,不过无明子也没要他听懂。带头跨进圆镜洞,「要是看到有什么『东西』记得叫我一声。」 他们顺着潮湿的石头步道,最后来到最底部的圆池,那时天色已经快暗下,光线也只剩一点,这里本就是没落观光区,这处也没有游客会来。 四周绕着石壁,石壁上破开一个大口,可以看见晚霞的天空,还有外头鬱鬱葱葱。 两人绕了绕,无明子视力好,率先看见水里有抹白影。 「喂。」无明子比着水中央。 顏以安一看差点窒息。 隔着清澈池水,水中没有阻隔物,半点生物也没有,一眼可以见底。 花景兰就横躺在水中,生死不明,安详地闭着眼,身上穿着出门时穿的白衫,上面绣着几条小鱼,材质很好。 顏以安跟花景兰认识多年,衣服可以互穿、内裤也可以互穿,彼此都清楚对方衣柜里有多少衣服。花景兰身上穿的这件,就是花公主最喜欢的一件。 第四章(中)水清无鱼 花景兰身穿小鱼衣,身边游鱼数条,画面寧静而美好,只要花景兰不是躺在人类肺部无法转换空气的地方,顏以安会乐意多看几眼美人如画。 「同学?」无明子看不见顏以安看到的,在他眼中,只有一个花景兰突兀地躺在池底,所谓伊人。 「有鱼。」顏以安说。 有鱼? 上有天明,水清无鱼。无明子一听就知道鱼是另一方的东西,传说中人眼所见即是真,对一般看不见的人来说,这里就是普通的池水,甚至能下去游两圈再上来,但顏以安既然能看见当中游鱼,就代表对顏以安而言,这池水来自彼岸。 「你别过去,那不是人间的东西。水清无鱼。镜池水能见底,水自地下涌泉来。没有藻也没有草,没地方躲,完全养不活鱼……你在干嘛!」他欲扯住顏以安下水的脚步,却没想到顏以安已经一脱上衣,露出精实的年轻人肉体,白皙的颈部掛着红绳,红绳掛着白符。 顏以安拉伸修长的四肢,下水前的暖身动作非常重要:「……沾到水会怎么样?」他问。 「被水带下去,你就直达阴间,简称死。」无明子答,生人碰到幽冥涧,生人气息被洗乾净,就是死路一条。这都是祖师爷课本上的教诲,弟子不敢不听。 「快把衣服穿上,一定有别的办法。」无明子急道,他一看就知道自己拉不住年轻力壮还看起来有在运动的高中男孩。 但他还没来得及整个人扑上去,顏以安就已经噗通一声跳下水。 「白痴!」无明子爆出粗口,这十馀年来的修道人素养在当代年轻人的面前被摧残的半点不剩:「你白痴吗!」 顏以安想说他不是白痴,他只是想把人带回来。 镜池水深大概两百公分,底部石头净白,并没有其他杂质,很乾净,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人类修建,但细看却也能知是天地造化。 无明子愣愣看着年轻肉体在水中悠游,一时之间忘记池底还有个睡美人安稳躺着不知死活。 顏以安的泳姿优美,如同昨晚在摊边听见那群小朋友喊的绰号。 的确就跟游鱼一样。 要不是顏以安现在游的是会让人死翘翘的幽冥水,无明子真的不介意再多看几眼。 水池里的顏以安感觉到皮肤透来的凉冷寒意,压在胸口处的白符纸发出些许热度,像在替代他的心音,稳健地护住他的命脉。 不知这是否就是所谓幽冥涧,顏以安细细感受皮肤传来的触觉,只得出了果然是自然山泉,跟游泳池的消毒水味半点不同。 四周游鱼往他靠来,游鱼通体透明,鱼鳞细小,头部是小小的外露头骨,口内生着细密的牙齿,一见活人投水,便纷纷靠过来,但还没碰到顏以安肉身,又被他身上的白符逼回,发出尖锐叫声,躲到远处,不甘心地来回游动,想找机会对难得可见的肉体下手。 池子不深,顏以安随即碰触到沉底的美人,轻轻牵住花景兰的手,如同每一回跟郭境一起,他们三个牵着手回家。 顏以安很快将人拉上岸,按照标准程序完成急救,让人吐出了一大堆池水。 无明子咬咬牙,伸手过去探鼻息。半点动静都没有,花景兰像睡着了一般躺在石子地面,顏以安不忍心,伸手扶起对方,让人靠在自己膝上,花少爷娇生惯养,躺在冷硬地面,他怕他因此着凉,着凉就得喝药,花景兰到时候一定会被苦皱一张好看的脸。 顏以安的手指替花景兰整理了湿透了的发,顺之而下,可见几个黑色手印子沿着花景兰敞开的领口印在皮肤上,怵目惊心。 他是拉着花景兰回来的,他自己最清楚,人不可能在水里待这么久。 「……没气了。」无明子皱眉,却看顏以安并没有显出什么表情来,「你……」 眼前的青年神色如常,低眉看着膝上的花景兰,接着拨通了手机。 无明子原本以为,这看着高中年纪的半大少年是要跟家长报备。 结果下一秒就听见顏以安用着淡漠嗓音简短说道。 「郭境,景蓝死了。」 无明子背脊一阵发凉。 他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下,一个青年才可以把死亡说的这么简单,好像生者死者之间没有相隔着阴阳,没有相隔着比年龄还有亲子关係还要幽深的鸿沟,好似只要跨过去就可以再见到对方。 「没事,我会把他带回来。」顏以安说话一直没什么起伏,以至于无明子没法理解他的情绪究竟是好是坏。 就像现在这样,这青年说着玩笑一般的话,语气却认真的让人不得不信服。 无明子还在发愣,就见顏以安将手机递到自己面前。 他下意识接过,靠到耳边,只听另一头传来同样青稚的嗓音。 郭境说:「麻烦您,看顾好我家以安。」 无名子张了张嘴,只挤出了一个好字。 「还有,要是以安真想死去,你拦不住的。」 通话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无明子恍惚地想着。 原来疯子不只他眼前这一个。 * 这边这一头,郭境接起顏以安打来的电话,听着对方用淡漠的嗓音报死讯,想了想,还是让他把手机交给身边另一个成年人。 「麻烦您,」郭境想着,顏以安这个人,一天到头让他跟花景兰担心,害怕他一不小心走不回家,头一次自己一个人出去乱闯,只能忍痛把心肝以安交给陌生人,「看顾好我家以安。」 通话那头传来有些乾瘪的一声好,郭境继续说下去。 「还有,要是以安真想死去,你拦不住的。」郭境想,之前不知道几百次,他们想拦着友人不要过去另一边,结果都是失败。久而久之,他们也就接受现实,他们的以安生来就是要在两界游走,让他不要越界就像是在斑马线上只准许他踩白色部分一样艰难。 他不信那个无明道人真有办法可以阻止顏以安,虽然以前百来回,只要有他跟花景兰在此世喊他回来,顏以安无论走失多少次最后都会回到他们身边,但现在少了一个花公主,郭境没有自信一次能把两个人拉扯回来。 不论生死,横竖都是三人一起。打从认识他们开始,郭境就有觉悟。 郭境结束通话,面前一群乙班学生正热切地看着他,希望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公主回家的好消息。 郭境笑了笑。 「好了,我们顏帅哥去找回小公主了,我们先回去等他们吧。」 乙班学生们欢呼,跟在锅子班长身后踏上回旅馆的路。 * 通话被切断,顏以安復又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要是换个人来,绝对会篤定地说这人没救了。 可是毕竟站在这里的是顏以安和无明子,一个眼通鬼界,一个自幼跟神鬼相处。 「你打算如何?」无明子问。 「他还在。」顏以安说,垂眸看着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 「景蓝,该回家了。」顏以安弯下身子说道,「你等等,我去找你。」 第四章(下)水清无鱼 无明子脑袋警铃大响,「你想去哪里找他?」无明子伸手扯住青年。 顏以安理所当然:「人死,去阴间找。」 疯子!真的是疯子! 无明子无言以对,这个道理没有错,但是这代表什么? 「你要跟阎王抢人?」无明子没办法认同,阎王是天地人三王当中的地君,顏以安一个高中都还没毕业的小鬼,想跟阎王抢什么? 眼前的青年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跟阎王之间的差距,背上花景兰的身躯,就要往山林走。 「喂!」无明子简直要疯,「把你同学留下来!」他几步上前扯住对方。顏以安被这么一抓,还真的停下动作。 「你,给我听好。」无明子厉声道,「他的身体还算活着,只是没还魂,是假死。」魂只要抓回来,都还有救。 顏以安面无表情。 「人鬼死活你得分清楚!」无明子快要气死,他这辈子虽然对通鬼没有什么天分,但也曾有段「看得见」的时光,那时他也常人鬼不分、真假不辨,师公被他气得半死,要他在人鬼之间找个合适的容身之处。 看得见的人眼中世界是人也是鬼、是死也是活,一不小心就会被迷惑,活人看成死人,死物看做活物,最后不是疯就是傻,癲狂一生。 肉体放在安全的地方,比在顏以安背上颠簸还有望活下来。但顏以安连这点对活人的常识都不明白,足见事态严重。 「白痴,」无明子今天一而再再而三爆粗口,绝对会被师父打屁股,「把人挪到道观里。」 顏以安眨了两下眼睛,终于停下欲走的步伐,乖乖负着花景兰随无明子离开洞穴,两人避着人耳目过去,也庆幸外头雨下大了,雨幕遮掩了视线。 他们踩着泥泞小路往上,直到入了道观。 无明子解释道,这里有神像,有围墙,小鬼不敢进来。他们不能让外头的人把花景兰当成已死的肉块弔唁,只能把人先藏在这里。 顏以安想了想,这有点像是花景兰曾经说过的金屋藏娇,不过他实在不想藏尸身。 两人在道观内找了几张椅子拼凑起来,铺上布幔,让花景兰躺上去,顏以安不想假他人手,因此无明子全程只在旁边。 「……他叫什么名字。」无明子看着顏以安那张波澜不起的脸,突然发现这青年好像也有了点活气,看起来是死的没错,但还是担心自己友伴的吧。 他心底叹了口气,掏出随身携带的乾净符纸。 「花景兰……」顏以安有些失神,「……景蓝。春和景明,蓝天蓝、白云白。」 那是当时花景兰自我介绍时说的。 ——我是景蓝,春和景明的景,白云白的蓝。 那时候的迷你锅子问小花,白云白怎么会有蓝。 小以安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天蓝显云白。」 景蓝笑成一朵花。 「拿去。」无明子提笔挥毫,硃砂笔在黄符纸上几笔落墨,很快就成了一张符纸,「安魂,你放在他身上,负责守他的肉身。」 顏以安接过符,看着上面写的鬼画符,小心翼翼地摺叠起来,拉开花景兰的衣领,把符咒塞进。 「走吧。」 虽然没用,不过就是求个心安。 见人的情绪似乎稍有稳定,无明子安下心来,就算是这稀奇古怪的年轻人,只要是人,都需要点依傍。 顏以安还是人,还能拉扯回来。 * 无明子拉扯不住顏以安想要再往深山里去的步伐,只因在这鬼目仔的心目中,山中即是鬼门,只要入了山,总有机会踏往隔岸。 他不能说这个想法是错的,世间上大部分的鬼门无论大小几乎都聚集在自然气息浓厚的地方,山海便是其中二类。 只是他自己是从师父还有师公的教诲当中习得这些,顏以安没有人带领,无明子能想像出他学习到这些知识的来源只有一个,也就是亲身经歷。虽然半吊子,但全都是生活上的积累。 顏以安,比他想的还更远离人间。 「……我带你去。」 「嗯?」 无明子咬咬牙:「我带你去,你不是想见你朋友吗?有个地方应该最有可能。」与其让他一个人在这林子里面乱闯,还不如他带着走,后面这片林子是老林了,老树多灵,祖师爷的训诫,现在七月半,正好是鬼门大开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走进地狱,连他自己也不经常往这里来,但无奈他拦不住某个思友心切的傢伙。 两人安顿好花景兰,一前一后往山头走,肉眼所见,林中光线昏暗,但顏以安完全不受阻碍,健步如飞。 「你慢点。」无明子在后头喘气,「我跟不上你。」 「那你回去。」顏以安头也不回,「跟我说位置,我会找到。」 「回去个屁。」无明子放弃守戒,脏话连出:「好歹我也是个修道人,你要是被鬼骗了,又没人给你指路,看你是要走去山崖还是地狱……手过来,借我牵。」 趁着还有点光线,无明子大步向前,一把扯住顏以安的手。年轻人的掌心大,被他牵上也只是微颤,任由他牵。 无明子叹了声,这么着急,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一下子就失去方寸,真怕自己要是不小心松了手,顏以安马上走歪,偏离人道入鬼域,到时连魂魄都捡不回来。 就像他师父也曾经对他说:明明啊,你要是偏离正道,师父就打死你。 「你别走歪了。」无明子出声。 要是走歪了,他还得去把人牵回来,「我只是小村的骗钱仔,可不敢跟地狱抢人。」 也不知道顏以安有没有听见,不过被握住的手倒是用力反握住无明子的掌心。 顏以安眼前一片昏暗,零点五的肉眼视力越发模糊,然而鬼物却越发增多,擦过身边总是带起股凉冷气息。 他想起自己在林子内看见的棺木。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他问身后的人。 无明子笑了一下,「你胆子还真大,那种地方也敢去。」不过说起来,顏以安都敢跟阎王抢人了,去看看棺木有什么好不敢的。 「这事你管不了,」无明子说,「你跟你那群朋友,玩完了就回去,不要管这边。」 顏以安皱眉,「曾经死过不少人?」 无明子脚步顿了一下,「哪个地方没死过很多人。」他笑了声,「你专心走路。」 注意到无明子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顏以安也只好闭上嘴。 「怎么了?」无明子感觉顏以安的脚步逐渐慢下,忍不住开口问。 「有条路。」顏以安说,「青石砖。」脚下不知何时林地退去,脚尖点上一块青石板,他抬头望去,才看见一条隐约出现的小路,想也知道,不是给活人走的。 顏以安没有妄动,他自幼见鬼,早已经学会人有领域,鬼有界限,擅闯他人屋宅是为失礼。 这边的青石砖上去,是这座山中的某谁的屋舍,并不想让他这个外来人驻足。 青石砖? 无明子一愣,想了想,又拿出一张符纸塞到顏以安手里,「手来。」他拿的是师公之前给他的符咒,老人家画的符,总比他一个眼残的半调子还要有用。 「你滴点血上去。」无明子说,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抽出一根银针递给对方。 顏以安点点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的血液滴上去的一瞬间,这张古旧符咒散出了点点微光,被小路吹来的一阵风颳进林中深处。 青石砖小道两旁驀地燃起两盏灯。 顏以安将眼前所见告诉无明子,后者点头:「他老人家允许你进去了……对了你可以跑吗……背我一起跑。」他记得再往前就又是另一个潭子,跟镜池不一样,是会淹死人的潭子,不开放观光,平时也没有人会来,「我看不见路,就算往前走也——」 话没说完,无明子感觉自己身体腾起,被放上顏以安背脊,还来不及发出惊呼,顏以安就驼着无明子大步往前,循着只有自己看得见的道路义无反顾。 随着青石砖往上,四周空气逐渐凉冷,景物褪去人间昏昧,逐渐清晰,这种感觉顏以安很熟悉,是他们逐渐踏进另一领域的证明。 「小心点,前面有水。」无明子低声说,没说自己到这会儿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他在人世是明眼人,在幽冥却不能视物。 他伸手不见五指,可见他们已经踏入了山区人鬼交界处。 水通阴间,无明子一直以来都知道这山头有鬼门,可却也从没想过鬼门在哪。 无明子有感自己已经变成瞎子,有可能会拖人后腿,又担心底下的年轻人涉世未深,被鬼魄们骗去卖身都不知道,只好伏在对方精实的肩膀絮絮叨叨,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让顏以安转移一下注意力。 「一般离魂有两种。」无明子正在跟顏以安解释友人身上的异变,他贴在对方背上,听得见顏以安的心跳跟脉搏,还有一些阿杂小动作,知道顏以安正在内心各种纠葛,只好出言让人釐清现状:「一个是离半魂、一个是离全魂。」 顏以安应了声,表示他有在听,背着一个人也不显得疲惫,脚步很稳,一点都不像城里来的温室花草,走山路像在走平地。 「小花这种就是离全魂。」 虽然对无明子的叫法颇有微词,不过顏以安没表示什么,「以前曾经见过。」有一次家里附近的小娃走丢,父母跑去宫庙求情,拜託神祇送回他们的孩子。虽然他们看不见,不过顏以安很明白,那个走丢的小娃就在父母身边,哪里也没去。 「小朋友都眷恋家长。」无明子点头,「后来呢?」 「后来我去把人牵回来了。」顏以安说,实在是晚上被小孩的哭声吵的受不了,他只好大半夜踩着拖鞋啪答啪答地去把小孩子从水边拉了回来,塞进医院。 无明子目瞪口呆,疯子,真的疯子。 「你到底是不是人?」他只想问这个问题。 顏以安耸耸肩,就各方面来判断,他是。 第五章(上)上穷碧落 揹着无明子走了一段,他眼前出现了个潭子,青石路的终点就在这里,一路向下到潭子里,无明子听了也只是略微沉默,稍微修改了他们的目的地。 无明子在这座山头住了十几二十个年头,闭着眼睛都能走,区区个小祠堂,格局都还印在脑海里,「是不是有个小祠堂。」他问,那小祠堂是祖师爷那代建的,区区凡俗修道士立了个野妖做地祇,无明子还是小徒弟的时候,经常过来跟着师父过来,直到他十二岁前一年,师父突然告诉他。 ——明明啊,你嫁不嫁? 顏以安脚步终于顿了一下,「嫁?」 背上的无明子哼了声,「我太好看,有人想娶我当老婆。」一连三个月,每日踏出自己房门,都会收到山上打来的野味,野鸡、山猪、小山羌,师父说,那就是聘礼,吓得他半根鸡爪都不敢碰,野味都进了别人的肚子。 「神也能嫁娶?男的也行?」听着无明子口中的荒野奇谈,顏以安心中的警铃大响。 「当然可以,」无明子点头,「神祇有没有子嗣都没关係,反正娶个顺眼的就是了,晚上黑灯瞎火的,是男是女都不重要,要是真的家庭不和闹革命,要离也是……啊。」无明子也想起来了。 那个叫做景蓝的,是真的长的好看,跟早几年的自己也差不了多远。 无明子喃喃念着「红顏薄命」、「祸水红顏」之类的词,指示顏以安靠近祠堂。 「你看到什么了?」无明子问。 「山崖包裹潭子,四周都是树林,没有光,只有头顶的星。」顏以安老实回答,「旁边有几条小白蛇。」 「快打招呼,那是柳大人眷亲。」 顏以安马上对着两条路边的红眼白蛇微微躬身,「您好,十分抱歉,闯入此地,打扰安寧。」 两条小白蛇对视一眼,立起上身,吐出蛇信,口出人言:「这里怎么来了个阴人?阿明,是你吗?」口气不冷不热,只表达出点好奇。 顏以安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跟自己背后的人说话,「牠们跟你说话。」 「说了什么?」无明子像跟世界截断通讯一样。看不见也听不着,只能靠着顏以安跟外界沟通。 顏以安忠实还原,听的无明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拜託,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两蛇一人靠着中间人顏以安对话了几句,顏以安夹在中间,每个字分开来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像在说异世的语言。 「阿明,你回心转意,带礼来投靠柳大人了么?」小白蛇希冀问,牠们都很想念当年的小肉团,迈着小短腿上来,偎在柳大人怀里,看微涛先生跟柳大人下棋,讲古今中外大事,还有往后天下大道何行、何明、何安。 ——微涛,之后的路,何以为安。 这是忧心万物的蛇仙。 ——走不下去,躺下也好。 这是游戏人间的水仙微韜。 顺带一提,微涛是无明子师公,最疼小肉明。 无明子没有正面回答:「去跟你们大人说,说阿明仔来找他。」 两条小蛇听了顏以安转达的话语,开心起来,本想掉头回洞府,把在洞内避暑的牠们家大人找出来,不过想想不对。 「大人不在。」小白蛇说。 顏以安代为转告,无明子吓的怀疑人生,一山无主,是要被其他孤鬼佔领山头是不是? 「大人怎么可以离开山头?」顏以安代为询问。两条小蛇摆了摆身姿。 「柳大人去阴间了。」 「要是大人回来知道阿明你有来,还瞎了眼,绝对弄死那个让你瞎的人。」 白蛇说着可能会让人类死翘翘的话,其中一隻滑进后头的祠堂里,把一张白符拿出来交给顏以安,「来,给阿明暂时开开眼。」 无明子一听有符可用,神色一喜,「快拿来!」拿过符咒往自己脸上一拍,无明子呼出口长气,终于脱离瞎眼的窘境,从顏以安背上下来。 「柳孟柳仲。」 「阿明!」小蛇欢欣应答,「阿明你别担心,你要是肯来,柳大人一定也会收留你!」 无明子柔柔微笑:「那太好啦,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今天柳大人为了什么才擅离神职啊?」 「早前来了个外地人,柳大人就牵走了。」 无明道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拉过顏以安,「你听到没有?」 「人魂?」 无明子非常满意,果然是有读过书的,很会抓重点,「应该就是你那小花。」无明子说:「他要是运气好点,说不定能在天亮之前把人捞回来……」 顏以安依旧听的半懂不懂,不过还是点头。无明子将小蛇带到一旁去,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会儿话,顏以安就看见两条白影飞速窜了出去,直进到林子里不见踪影。 无明子在牠们后头悠哉地走出来,脸上还贴着符纸,看起来有点滑稽,红墨画出的眼珠子转动两下,还真像是在视物。 「你跟牠们说了什么?」顏以安的直觉告诉他,无明道人又骗人为自己做牛做马。 无明子大呼冤枉,他不过说了一句山下最近不太平,两条蛇就唰唰地溜了,像要去拯救世界一样紧急。 「我看那边大概是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闯进来了。」蛇借来的眼睛其实不怎么样,勉强能看清,不过光看柳孟柳仲的反应,无明子也能猜到发生什么事,「阴七月就是有很多傢伙想无视城隍爷闯过来,还想不想去轮回了?」 无明子这话说得大声,顏以安觉得这应该是在对附近的「好朋友」说的,才说完,旁边的窸窣声顿时静了下来。 可是底下的村镇的神像是空物。 顏以安反覆思量,最后还是把这话吞回肚子里。 「过来。」无明子鑽进祠堂里对着顏以安招手。 祠堂里头环着一圈巨大蛇蜕,顏以安大致看过,一颗眼珠大概跟他的脑袋一样大。 「这是柳大人的宗祠。」无明子说,小时都鑽在蛇蜕里到处跑跳,仗着神明疼爱肆无忌惮,无明子在大堆蛇蜕下面翻出一个灰黑色的铜製八边型脸盆,拖拉着挪到水边,舀了一大盆水。 顏以安问这是什么,无明子得意回答,是可窥见地府诡密的八角铜镜,虽然他幼时都拿来当洗脚盆,他师公会温温柔柔地替他揉揉脚底,「你往里面看看,看见什么了?」 顏以安依言凑近,表情一呆。 平静同镜面一般的水面映照出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另一张他熟到快烂的脸。 「景蓝。」 * 隔着水,顏以安看见了乙班最美一朵花。 花景兰穿一身白衣,满脸不悦地坐在椅上,正往水面看去,一看见顏以安,露出了个惊讶的表情。 ——以安! 花景兰的声音没有传过来,不过口型很明显。 顏以安用力点了两下头,伸出拇指往自己颈边一划,这是他们三个之间的小默契,意思是死了都会去找你。 一旁的无明子看不懂,以为是这边的顏疯子想不开要杀人,紧张出一身冷汗。 花景兰一见顏以安的手势,吓得花容失色。 「顏以安,不可以。」花景兰在水一方对着水面怒吼,拋弃身为淑女的矜持,「不可以过来!」他并不笨,知道自己已经被带离人世,一醒过来就在一个到处是鬼的地方。 不过就算是这样,花景兰脑袋里面也只有一个想法:原来以安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他相信顏以安一定有看懂他在说什么,以安小朋友会读唇语,每次都戳破大人们自以为无声的谎言。还有他跟郭境两个之间的悄悄话。 他在另一头捧着八角铜盆,拼命忍泪,顏以安要是看到他哭,一定会马上坠入地狱,就为了不再见他掉泪。 顏以安与花景兰隔着潭水相望,让人不得不回想起当初小花被拍卖的现场,顏以安第一次知道有钱可以买下全世界。他跟郭境两个,与花景兰相隔着玻璃窗,小花的表情就像现在这样。 ——不用管我,我没事。 小花倔强,他家有钱,一定会来救他出去,要两个小伙伴现在就打道回府,去他家等他一起吃晚餐。 小锅子很慌,小以安一手安抚一个。左手牵着小锅子,右手放在玻璃上,跟小花的掌心遥遥相对。 ——景蓝,别怕。 顏以安唇瓣无声张闔,道破花景兰心防。 花景兰强忍着快要哭出来的眼泪,什么不要过来、不可以过来,说他自私也好,会把顏以安拉下水也好,他不想一个人待在死后的世界,要死一起死。 花景兰挤出平时的笑脸,说出自己真心话:「以安,快来救我。」 顏以安点头应下,轻声许诺。 「水通阴间。」他抬头看向等在一旁的无明子,「你说的,对吗?」 「你不信我,也得信你自己看到什么。」无明子摊手,「我们先回去吧,他肉身还在,确定了在哪里,就能把人招魂招回来。」死魂经过黄泉水,引渡人,躲过鬼差追捕,运气好的话,凭着一线之缘就能……等等,那个少年仔又想干什么! 无明子还没把师公房内那本《阴间集》当中节录的小段报给顏以安知道,就看见对方听到一半就准备脱上衣,活像是游泳比赛开始前的热身,拉伸四肢。 这个画面怎么不久前才看过? 「你想干嘛!」 「去找他。」顏以安不可能让人横跨重重危机回到人间,花景兰是淑女,是该好好供养起来的宝藏,他不可能、绝对不会,让人孤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夜半归家,我去陪他。」 无明子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扑上去。 「不可以!」 凉冷的水淹没上无明子的口鼻,为时已晚、万事休矣。 无明子这辈子修道当道士,可能最后悔的就是跟着自己面前的傻子跳进水里。 还有那天下午接下了那花伞少年的小费。 第五章(中)上穷碧落 阳光明媚的午后,他迈开小腿,提着小水桶到水边挑水,今天的任务是装满院内的水缸。 他摇摇晃晃来到水边,就看见岸边石上坐着一身白衣的仙人。 他开开心心地靠过去,喊他师公、喊他祖师爷爷。师公回头看他,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把捞过小小朋友,放到腿上。左看右看,捏了捏小肉明的脸颊。 「唉呦唉呦,你该往何处行呦。」 无明子猛地睁开眼。 他好像梦见很久远以前的事情,残留在脸颊上跟屁股上的感觉还很清晰,可能是提早下地狱,他师公看不过去,特地跑过来打他屁股。 ——不肖徒孙! 无明子在梦中呜呜嚶嚶地哭,怎么都是他的错,明明就是因为那边有个小疯子,为了自己友伴,二话不说跳下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因为一句「水通阴间」,那个小疯子就真的像要游过去一样跃入水中,他见不得人死,手不听使唤地攀上对方的长腿,这才一起被拉下去。 ——你淌进混水,神佛不渡。 师公的话语犹在耳畔,危言耸听,当时他懵懵懂懂,不知道什么危什么听,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是师公的铁口直断,并不是一语成讖,而是早就知道他的未来并不顺遂。 「爷、爷……」无明子睡梦中轻声喊着,「爷,我不能走啊。」他想跟疼他的师公求得原谅,他不是故意要弄瞎自己的眼睛,也不是要委屈自己活在这一方土地。 「此地无神,没了我,人们可怎么办。」 梦中的师公叹口气,就跟生前一模一样。 ——你着顺应天道。 ——罢了,你这囝仔,注定无法屈居一隅。 ——明玄啊,你终究不是山溪小鱼,是破浪海鱼。 完全从梦境中脱身,无明子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堆烂泥里,眼前一片漆黑。他伸手一摸,真是太棒了,符纸没了,四肢传来剧痛,果然是通往幽冥的池水,名不虚传……不对,他都这么痛了,为什么另一个小疯子像没事一样? 「醒了?」 正当无明子心中祈祷拜託那个小疯子别丢下自己时,顏以安开了口。 「我们在哪?」 「在阴间喔。」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比顏以安的声音多了一丝人气。 无明子皱起眉头,撑起上身,对着那道温雅嗓音传来的方向施了个不怎么好看的礼,「敢问您是……」 「阮姓简,」带着口音的嗓音这么说,「名单,认识的都叫我小四。」 无明子啊了两声,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有听过,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叫做简单的没再和他说话,跟小疯子的声音一起在漆黑中嘀嘀咕咕地传来,无明子只能茫然坐在阴间的土地,有点不敢想像自己居然真到了这里。 ——明仔,阴间不能乱去,小心被勾了魂去。 可是师父,不肖徒孙还真的跑来了。 他感觉自己身前有人靠近,简单的声音温驯说道:「无明师父,歹势,我自幼修习天道,画不出鬼符,只能请您代为执笔。」 神道?鬼符? 无明子的脑袋一下子窜进很多问句,为什么「天」那边的人会在阴间? 以安、以安……那小疯子明明叫做以安……可恶,一点都不安啊! 无明子听见简单低声道歉,扶着他的手沾了点液体涂抹,半晌过去,一张符纸被小心翼翼地贴上他额头,还避过了发丝跟眼窝,直到简单一声:「好了。」无明子才睁开眼睛。 他眨了两下眼睛,眼前是个白发苍苍的青年,再后一点是顏疯子裸着上身的肉体,再更远一点的背景,是一片灰濛的土地,还有一旁黑水翻捲里头的人面鱼。 不知道是借了谁的眼睛,无明子总觉得眼前的视野有些熟悉。 这也是他听师公说的,每个人生来的眼睛都不同,能看见的也不一样,不管什么样的事实摆在眼前,一百种人有一百种风景,只有极少数中的极少数,两人眼中,才能看见同一片天地。 「还习惯吗?」温柔嗓音关切问道,「借用的是以安的眼睛,我想,都是人世人,所见应该略同。」 无明子转过头,对上一双淡色眼珠。 「无明师父,您好。」白发苍苍的青年礼貌地再招呼一次。 「简单?」 「是的。」 白发、白发…… 「啊。」无明子猛地喊出声,「虎佑山头……」他想起来了,他很小的时候,师公曾经抱着他,带他去见隔壁山的镇山仙人,姓简,名一。那时仙人怀里就抱着一个白发婴儿,好像是在黄泉水里浸泡过,被洗褪凡尘顏色。他当时还一脸惊诧地看着婴儿,道了句:「好漂亮。」 他还记得当时虎仔仙的表情有多温柔,有多骄傲,把自己怀里的孩子当成亲生子在照顾,看得没爹娘的他好生羡慕。 虎仔仙说:「对,小四是咱漂亮的囝仔。」 简单露出靦腆笑容,证实自己隔壁山头虎仔仙囝仔的身分。 「喂,」无明子对着简单的笑容呆了半晌,猛地伸手推了一把走过来的顏以安,对方脸上也贴了一张小点的符咒,跟他这张是连一起的,果然是借了顏以安的眼睛,「你是怎么到这里的?」他突然想起来,红尘阴间、路途混乱,尤其是水路,根本比百慕达还要虚无飘渺。 简单附和:「是啊,我也很好奇。幽冥水路不好走,我还没来捞,以安就已经爬上岸。」爬出幽冥泉水的生人像来讨债的厉鬼,害他差点没把人再踢回水里浮沉。 顏以安幽幽看着两人,头一次眼底有了些许光彩:「我比较会游。」 这才不是会不会游的问题! * 就像所有宫庙里头的宣传文宣,阴间的土地灰脏,不带半点明火,只有色调黯淡的冷焰。 白发青年简单问清了他们想要找的人的模样,十分开心地点头:「太好了,伊正在等你们呢。」 「你见过他?」顏以安正在穿衣服,闻言,头都还没从领口里穿出来就着急问。 简单抿唇一笑点头,说他虽身为生人,但跟阴间很熟,就像去朋友家玩一样,「恁脖子上那个,就是咱竹马手笔。」他指着顏以安脖子上的白色符咒,柳氏双蛇拿给无明子的符咒在经过通往阴间的水泉时就烧得一乾二净,只有顏以安的还留着,由此得证,白符是鬼东西,回到阴间像回家。 几人遥遥看见黄泉水那头的奈何桥,无明子低声说:「听说那边有个守桥人,性情凶狠。」 「你怎么知道?」简单眨眨眼,不知道对方就是目前全世界唯一能把《阴间集》倒背如流的微门传人,「奈何很兇,我们只能走另一条路。」 所谓的另一条路,就是孟婆的汤品小摊,孟婆汤的发售地,天地独此一家,绝无分号。喝一碗能让人忘却前世今生,去到来世再懵懂一回,是魂魄避无可避的最初与最末。 「会比较好走吗?」顏以安问出了一个在场两位都忍不住笑出声的问题。 简小单自幼生长林间,最是清楚那些错综复杂的山路:「以安,生途难行、死路难走,简单来说,都没办法横着走。」能放肆横行的,依他微薄见解,只有天地人三界主人。 无明子自幼无人依傍,早就看明白所有晦暗的巷弄:「小疯子,很不凑巧,人道刚好是最难走的路。」他怜悯看着对方,要想轻轻松松活下去,还不如去当条狗,给人走的,都不是好路。 所以说什么比较好、比较不好,都是说废话,通通都一样。 顏以安眨眨眼,「那鬼路呢?」 「那是没有希望的路,你别肖想。」 第五章(三)上穷碧落 三人小队来到孟婆的小草屋前,别的人进酆都都是从奈何桥进、孟婆处出,只有他们跟别人不一样,偏要把孟婆这里当第一站。 不过孟婆好像也见怪不怪,一看见白发青年领着两人来到自己小草屋,就知道这里又有人想走后门。 「孟姊……」 「不可以。」孟婆是个看着三四十好几的美妇,披头散发,身形姣好,眉头微皱,风情万种,虽然很喜欢大帅哥,但是这几个都是生人,她下不了口,楷不了油。一见几个小少年走来,扬起手里的汤杓就想把人打回凡间去。 「阿姐……」简小单讨好似地过去,拿筷子当簪子,给对方束好了一头三千烦恼丝,又理了理孟婆遮掩胸口的衣袍,总算把人打理的像个人。这些动作他做得很熟练了,每次自己兄长要出门上班前,他都会一个一个确定他们有整理好自己。 孟婆发出挣扎的呻吟,旁边的大汤锅还在冒着滚滚热气,「……行,你过去。」看在这么温婉的青年喊自己阿姐的份上,她不介意给义弟开后门,要是阎王来找她,她就跟阎王槓上,反正如今上位的阎王她并不多怕。 「那……」 「他们两个不行。」孟婆冷声说道,这次倒是很坚持,谁让这两个青年是生人,而义弟也只需要一个就够了。 无明子看了顏以安一眼,他算是看明白了,幽冥就是个以物易物的地方,想做什么就付出代价,简小单唤她一声姊,替她理平身上的衣物,就是在给他们两个当领头,让他们交出买路钱。 「孟大人,贫道无——」 「no之乎者也,给我讲人话。」 「孟大人,我是无明子,过去多少钱?」无明子从善如流,直白浅显。 孟婆嘴上不说,心里最满意这种,不讲废话,乾脆,「无明小朋友,你可知道这是贿络?」 无明子微微躬身,面上带笑:「大人清白,是小人无礼,就当是行个方便,顏小疯……顏小朋友还想去找友人呢。」 「喔?」孟婆瞇起形状好看的桃花眼:「那被牵下酆都的就是你朋友?」她看向无明子背后一语不发的顏以安,她在这水边送汤送水的没有万年也有千年,来来去的人看多了,对某些特别的魂魄总是特别有印象。 「唉呀,怎么又是你。」孟婆嘖嘖两声。 「姐姐认识吗?」 「很熟啊,微涛的徒孙。」 无明子一愣,微涛?他祖师爷? 他还没问清楚,就又见孟婆对着顏以安皱眉:「哎,看错了,你不是。」 真是的,果然人老了,眼睛也不清楚了,居然把眼前凡人看做那位的徒孙。 「景蓝在哪?」顏以安听不懂孟婆在说什么五四三,现在满脑子只剩下失联的友人。 「呦,还想找人啊!」孟婆咯咯笑了,从椅上起身,几步走到顏以安面前,姿态嫵媚,看不出是几千岁的老姑婆:「你这肉体凡胎,知道入了酆都会怎么样吗?」 顏以安不答,他不知道答案就不会乱猜,实事求是,入了酆都会怎么样,要他亲自走一遭,不然都是假定好的废话。 孟婆也不恼,几缕发丝垂到鬓边,她的身高矮,得抬着脑袋才能与顏以安平视,「肉身碰罪枷,应当是要皮裂骨碎,痛极欲死。」 顏以安还是沉默,听自己在别人的描述里变成猪肉摊上的绞肉。 「除非堂上那位大人垂怜,不然你永远也找不回你要的。」 顏以安看着近在眼前的眉眼,直觉告诉他,这话不是对着他在讲。 「孟姐姐,还有我在呢。」人生就怕这种猪队友,在自己想方设法让人世来的小朋友惊慌失措地哭出声音时在一旁捣乱。 孟婆狠瞪一眼过去:「小单!」 「多谢孟姊,」简单身着白衣,目光灼灼,就像地狱里最美的白衣天使,只比堂上那位差了点:「子时快到了,得赶紧。」他提醒道。 孟婆看了眼时漏,不置可否地点头,「说的也是……看在简小单的份上……你们过来吧。」黄泉水畔娇美女人对着三人招手,随手碰掉了发顶筷子,又变回披散长发的鬼妇。 无明子眨眨眼,看向简单,后者要他们放心,领着他们往前走。 随着孟婆脚步,几人横过整片彼岸花海,那里是另一座桥,让酆都里的魂还阳用的,单行道,不可能逆向行驶。 孟婆从衣袖里掏出破碗,弯身在河畔水里捞起一碗水。 「喏,忘川水。」纤白手臂悬在半空,碗口正对着顏以安跟无明子。 忘川水,孟婆汤的原料之一,一饮忘前尘,顏以安跟无明子都还是生人,一喝下去有可能会变智障。 孟婆笑得很开心:「来啊,乾了这碗,我就放你们过桥。」 无明子跟顏以安互看一眼,顏以安率先伸出手。 「你想干嘛。」无明子沉声,挡住顏以安,已经两次看过这傢伙发疯的模样,他还真怕这人直接抢过来喝下去,他打不过人家。 顏以安垂眸,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那隻手力道并不大,但是掌心很粗糙,跟手主人纤细的模样有巨大反差。 「……我没事。」顏以安低声说,语气还像是在安抚,「让我——」 「嘖!」无明子隔开顏以安的手,转身抢过孟婆手上的碗,「孟大人,失礼了。」他微施一礼,当着眾人的面,将碗中的水倾覆一地。 「你……」 「你这小疯子,都是你害我的。」无明子咬咬牙,孟婆是地狱的老员工,要是惹怒了,说不定他就要在这边跟美丽的世间说掰掰,还免了下地狱这条路,有够方便:「要是我下地狱了,你他妈的绝对要来把我挖回去。」 「好。」顏以安乖巧应下。 孟婆看着碗空水洒,一双美目透出点惊诧,反应过来时爆出一阵大笑,毫无矜持,很有可能会把隔壁奈何桥的守桥人引过来骂人。 「哈哈哈——」孟氏美人形象全失,「去吧去吧,小单,带他们过去。」她哎呦捧着肚子,笑到腹肌会抽筋。 没等到意料之中的怒火,无明子愣住,手上抓着空碗,不知如何是好。 就见简单向他们缓步走来,面上掛着微笑:「别担心,就跟孟姊说的一样,一碗乾了就会放你们走。」 乾,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乾。没水了就乾了,理所当然。 「您不生气?」顏以安驀地开口。 孟婆一脸莫名:「我生什么气?玩你们都来不及了我生什么气?」 所以是被玩了啊。 顏以安抬头看着虚无天空,没有多大感想,倒是隔壁的无明子神情中透出点劫后馀生的欣喜。 「再说了,堂上那位大人有明令,水要煮开了才能喝,喝生水,小心拉肚子。」尤其是骯脏的忘川,绝对拉到脱肛。 ……没想到是这么经济实惠的原因吗? 无明子有点心累,对着师公传给自己的《阴间集》在心里恭敬三拜,真是抱歉,他一开始还以为上面记载会开玩笑的孟婆是胡诌的。 「那么过路费……」 「以后清明多烧点纸钱,」孟婆撑着脑袋,眼珠子一转:「喔还有,有阿弃陛下的头版都给我烧来。」 无明子莞尔,阿弃陛下,当今主掌国家走势的最高位者,几乎可以说是王位,一张让全国沦陷的脸,让男女倾倒的气质,蝉联各大杂志报社「最想共赴黄泉」首位。 没想到孟婆也拜倒在阿弃陛下的王座下。 「快走吧,子时快到了。」孟婆坐回自己的木椅上,双脚抬起到椅上,又变回慵懒倦妇,「啊,你叫以安吧?过来一下。」她对着顏以安招手,递给对方一个小葫芦,「有人託我把这东西交给你,说是你们会用到。」 顏以安看了看接过之后收下,那是个黑色小葫芦,里面大概是有装什么液体。 「你在黄泉水里游过吧?」孟婆一眼就看出来了,「要不是有符,早就碎成肉花。」她勾了下顏以安颈上的红绳,把人扯的弯下腰来,近的能与孟婆鼻息相闻。 顏以安表情未变,「您说什么。」 孟婆清笑:「别装傻,你与世间缘分太浅。今天就算喝下那碗忘川水,对你也无关痛痒。」 毕竟对世间本就没有留恋。 离开孟婆的小汤摊子,几个人继续往前走。前往花公主被关押的场所,听简单说是酆都鬼城的失物招领处,所有不小心走下来的人魂都在这里被收容。 顏以安皱皱眉头,抓到关键字:「不小心走下来?」 「对啊。」简单开心应答:「虽然小花是给人牵下来的,但也是阳寿未尽,只能去枉死城。」 枉死城,天命未至即死去的魂去的地方,在寿命耗尽之前,都会在这里被软禁,清明时节回不去,阳世亲属烧来的纸钱也只能分到一点点,生活清苦又无可奈何,虚度光阴不过如此。 依照顏以安对花景兰的了解,这种生活过不到二十四小时,只要两个小时就足够让他发疯。毕竟花景兰是生活在锦衣玉食下的宝,两菜一汤全是素斋,花景兰绝对会绝食。 「不行。」顏以安沉重摇头,「他撑不住。」 「是吧。」简单心有戚戚,「我也是这样跟不殤说的,这么贫苦的生活,要怎么让死者死得安心。」 只有三餐不继的无明子很崩溃:「一天三餐,还有两菜一汤!你们还要奢求什么!」两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傢伙! 「一天三餐、有床睡、有屋顶,奢侈、铺张、浪费!」无明子指责。换来两人不解的视线。 简单想了想,对着无明子露出了怜悯神情,如同神祇悲天悯人,只是这里站着的不是神,而是肉身凡胎的人:「无明师父,你要是吃不饱,可以到阿爸的山头来,我煮麵给你吃。」 「好啊。」一听到有吃食,无明子马上答应,一点都没在客气,实在是饿怕了。 第五章(下)上穷碧落 三人在酆都大门口前止步。黑沉大门矗立眼前,透出股威严。简单歉然说他不能再往前,只能带路带到这里,「生人不得入城。我要是违规进去,不殤会很难做人。」他掏出怀里宣纸,上头画着简单的地图,标明出枉死城的位置,「无明师父,您应该知道怎么去?」 顏以安听不懂,但是无明子点点头。跟简单不一样,简单修习天道,他修习的是鬼道,鬼术之事是专精,村里丧事或是送肉粽,有时候也会请他去帮忙,对这些阴事很清楚。 简单露出放心的微笑:「那太好了。请一定在太阳初昇之前将人带回人间。」 「如果有机会,欢迎来找我玩。」虎佑山头的简小单温柔笑笑,看着两道背影远走,若有似无地死气在其中一人背后聚集,还隐约听见小鬼朗笑的声音。 * 如今整个阴间活人只剩下顏以安跟无明子,顏以安只要下定决心不开口,可以七天七夜不说话,小锅子跟小花花都见识过的,小时候还差点被人当成哑巴,还是郭境一个不小心差点捞过界踩进死区,顏以安吼了一声让他回来,这才救了郭境小命,也证实顏小朋友不是不会说话,只是懒得说、不想说、没有必要说。 空气安静的很,两人身上抹着岸边的湿泥,用泥土气味掩盖住自己生人气息。虽然无明子总觉得抹在自己身上的不是泥,而是烂尸,但他并不想查证,查证的结果对他的心脏可能不是太友善。 「走吧。」无明子对着顏以安招手,酆都的大门听说有三道,出自阴间集纪载,第一道无人看守、第二道是鬼民居住,第三道才是通往阎罗大殿的道路,地狱就在第三道大门后面,枉死城在更后一点的所在。 「你可以回去。」顏以安突然说。 「什么?」无明子没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你可以回去。」顏以安復述一次,目光带着点疲惫,就跟无明子差不了多少,「这里很危险。」他从刚刚就在想这个问题,如果今天无明子真的喝掉忘川水,那该怎么办。 这里是阴间、是鬼城,是人会死的地方。 无明子与他无亲无故,他甚至还去端人场子,理所当然无明子不该跟着来这里。 这没有道理。 无明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笨蛋。 「顏同学。」无明子表情很差,「你以为怎么样?你以为我可以看着你傻愣愣地跑去送死吗?」 「你也是送死。」顏以安指出。 无明子翻了个白眼,不想跟幼子争辩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都来了,还能如何。 「你这鬼目仔,给我听清楚。」无明子指着对方的胸口,身高只够到这里,「你们一个都别想死在这个山头。」冥婚也好、抓交替也罢。他不想再看见这地方血流成河,尸体遍地,铺满所有道路,真真正正的血路。 「再不济我也是个道士,还比你长几岁。你们这些小朋友就只要乖乖坐在课堂上就行了。」 「你听起来很像训导主任。」 无明子头很痛,扶着脑袋,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习惯顏以安这种有一说一的思维。 「反正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敢死你就试试看。」绝对鞭尸。 * 就跟顏以安设想的一样,花景兰一点都住不惯枉死城。单人套房单人床,一天三餐,活动空间只有房间内部……开什么玩笑! 花景兰忿忿想着,他在家里,一整栋楼的房间随便他挑,想睡哪间就哪间,不满意就换一栋,看是要靠山靠海乡村都市,任君挑选,还有整座山头给他跑,像放飞的野马,尝过自由的空气,花景兰不认为自己愿意被关进这间只供应三餐的笼子。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还是抱着怀里的八角铜盆抱很紧,上面已经没有竹马的影像,只是普通的水盆。 但他看见顏以安说的话了,顏以安说,会来救他。 花景兰忍不住笑,没办法,有人为了自己一句话赴汤蹈火,这种被捧在掌心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被当作真正的公主。不过后来没了,把他当公主的人从这世界上消失,一乾二净,只留下了和他做陪的两个友伴。 他们太特别,跟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所有孩子都吵着要时下流行的玩物,只有他们伴着彼此即能安生。 但他们终究是活在人世间。人群堆里,无法融入就是异类。 他们只好强逼自己踏入学校和班级。 「还习惯吗?」独自抱着水盆坐了五分鐘,门口那儿传来脚步声,花景兰抬起头,眼神中已经没有跟顏以安对话那时的亲近。 「您好。」嘴里说着敬词,花景兰含蓄点头。 门口来的是个穿着古时衣袍的纤细男人,眼尾上挑,平添邪媚,一头黑丝拿白玉簪子盘上,脸色苍白,却不是死气。 花景兰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要是能突然变身成神奇小动物,一定是蛇。 他当时落水,回过神来,身处在一片黑暗,感觉是坐在轿子上,四周有铃鐺还有铁锁声响,害他回想起被关在笼子里等拍卖的时光。 也就这时,这人突然出现,领着他来到这里。 ——我乃莽山山主,引魂来此,还不放行? 男人用柔和嗓音说冰冷话语,强硬地扯着花景兰的手,最终到达这里。 「你在这里等着。」男人自称柳悦,出去了一趟,回来就给他带来了一个八角铜盆,里头装着清水。 「这是阴阳镜,」柳悦道,「你看过去,能看见你想的人。」 花景兰警戒地看着对方,这世界上没有无偿的善意。 似蛇男人倒是没表示不悦,只开口说了句话:「无明子是我看顾的崽。」便起身离开房间,把空间留给花景兰。 「你的朋友怎么说?」柳悦也不在意花景兰近乎无礼的态度,在房间内寻了张椅子逕自坐下,与花景兰之间相隔着一公尺距离,并不靠太近。 花景兰弯起嘴角,答案不言而喻。 「柳先生,能问原因吗?」 「这座山头不能死人。」柳悦道,「那里地域特殊,亡魂走不了,就算没法送你回阳间,起码领你来奈何。」 花景兰倒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不过可惜他不是天赋异稟的其中一员,听也只能听个大概,总而言之要是他要是在那村子里掛掉了,招魂也招不回去吧。 柳悦点头算是认同,「你很镇静。」他说,眼神带上点钦佩。活人来到死城还能挑剔东挑剔西的,细数过来可能也只有花景兰一人。 花景兰笑笑,跟在顏以安旁边,什么怪事没碰过?想要当以安小宝贝的亲亲朋友,没这点耐受程度不行,见鬼都算小事。 来阴间还是头一遭就是。 柳悦挑眉,眼珠通透,「你一生该大富大贵,无忧无扰。」他突然道,一山之神,活过几百个年头,这点还是看的出来,眼前的青年是大福之相,衣食无虞,富足过活。 这样的人,怎么也不该来枉死城。 花景兰耸肩,看着不怎么在意自己命数,有钱花钱,没钱,他还有以安啊。 「你身边有变数,」柳悦看了看又说,「是那孩子么?」 花景兰抬起脑袋,看着柳悦。 「他身上血腥气太重,你就算有再好的命格也只会被拖拉进湿泥,万劫不復。」一如现在,好好的活人被牵扯下地狱,命不该绝。 「多谢柳先生提点。」花景兰微笑,波澜不惊,什么也没法扰到他想跟在顏以安和郭镜身边的心情。 「你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柳悦说,「下次就不知道有没有这等运气到这里。」 「人生三去三回酆都城,第三次,就再也回不去人世间。」 花景兰应了声,「万劫不復就万劫不復吧。」他从来不在意这些,「他们俩能好,那就都好了。」 「……你不怕吗?」 花景兰嗯了声,「怕?」 「如果顏小疯子敢来这里只为了牵我回去,那么没道理我要怕。」 柳悦眨眨眼,蛇眼视力不好,不过嗅觉清明,他知道花景兰身边有两个命格不凡的人,一个无心无情,一个天下大恶,只有花景兰,身上带着眷佑。 「对了,柳先生。」花景兰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对方一件事。 「嗯?」 「他们不是我命中变数,是定数。」 要活一起,要死一起。 「疯子。」古袍男人离去前,留下这么两个字。 窄小房内传来少年笑声,开怀不似将死之人。 第六章(上)地狱无门 * 无明子同顏以安一起,两人走在无人的鬼城,顏以安熟门熟路地领着无明子,循着水路一路往上,脚踩的是湿泥……也有可能是尸泥。 鬼路难行,无明子咬咬牙跟在顏以安后头,跟他相比起来,顏以安反倒还更像是这鬼域的居民。 「你怎么知道路?」无明子好奇,一边用顏以安借来的视线看这鬼城。不愧是天生的鬼目仔,每一眼都是最幽深的黑影与鬼哭。 顏以安耸肩,说他小时候曾经来过,尚且还记得路 无明子嘖嘖两声,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顏以安可以生的这么波澜不惊,从小看着这些东西长大,人世间也没什么更刺激的可以吓着他了。 两人走到一半,天空又下起雨来,顏以安皱皱眉头,看着脚边开始积水,透明小鱼聚集过来,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这雨来的不及时,一看就知道是有心人作怪。 同一时间,本只有一条泥泞道路的广阔黑原驀地腾起不少灰白影子,全都是人形人像,五官模糊不清,咿咿呀呀发着哑音,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这儿过来。 阴间集内有记载,这是被丢弃的魂魄,一个一个都在这里,入不了轮回、成不了仙,就某方面来说比起十八层地狱里轮着给火烧的还要可悲,起码地狱轮完了就可以再回人间,而在这里的魂魄永远只能在这里,直到某一日时间打磨乾净它们身上残馀的一点东西。而等到那时,它们也不会有来生了,消失即是消失。 无明子嚥了口口水,看了眼顏以安依旧未曾变动的表情。下一秒,他被整个人托起,重心不稳只能趴伏到顏以安背上。 「抓好。」顏以安说,加快脚步,往门的那头狂奔而去。 「你跑快点。」无明子催促,谨记阴间集教诲,没有回头去看更多鬼魅。他知晓自己体力上就是个废物,被扛上肩头正好,不会拖人后腿。 无明子努力背诵自己看过的阴曹大佬名册,顏以安一个鬼目仔,又衰到爆表,他们能惹上的,只要不是阎王大人,他都会万幸自己小命至少还有一百分之一的机会可以保住。 阎王之下是九殿王,再底下是辅佐官,再再底下……能随意出城、又有权限…… 无明子抹了把冷汗,一定不是错觉,他听见后头有汹涌水流声音。是黑白鬼差之一的黑鬼差,延良。 「完蛋了,你的腿脚跑的过水流吗?」 纵使如此,无明子还是稍微庆幸自己遇上的不是黑白中的白鬼差,黑白鬼差在阴间集里被画在同一页,白鬼差硬是被硃砂笔打上了五个大叉,怵目惊心,危险至极,相比之下只有一个叉的黑鬼差简直是天使。 不过,只用洪水来赶人,真的温柔吗。 顏以安针对这个问题想了想,还没回答出一个「不」字,耳畔就传来传说中鬼差的嗓音:「前面二位,暂且留步——」 光听声音就知道,性情温和如水,软且温驯,半丝没有恶鬼气质。 鬼才留步! 河水暴涨,应该是鬼差手下留情,只用了外围的黄泉水,要是用了比较深层的水流,他跟顏以安应该都尸骨无存。 大浪打来,顏以安像条游鱼,顺着水流,拽着无明子往前游去。 不过就像几千万年来人类从没赢过大自然,没过多久,背后的铁鍊声响就越靠越近。 「我乃地狱鬼差延良!」 「知道了。」顏以安百忙之中礼貌地应了一句。 「小朋友!你们要是再往前,会死的!」 黑鬼差忧心忡忡,头顶黑官帽、脚踩黑布鞋,手上还提着官配腰刀,掛着一张带雀斑的幼齿脸,一心担忧两个闯进鬼城的生人,希望可以武力劝服两人回头是岸。 无明子一看就知道这人不会使刀,连刀都别反了。 当下他真想回答对方,没错,他们就是来送死的,不死都算他们好运。 顏以安假装没听见鬼差劝告,礼貌开口:「延先生,枉死城怎么走?」 「从这儿一直直行到底就是了……哎,你问这个做什么!别过去!再过去真的会死的!」 「谢谢你。」顏以安回身道谢。 「谢什么!怎么有你这么赶着去死的人!」延良着急,同事常说他这个人做事少根筋多颗心,偏偏地狱里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与爱心,这点阎王大人就做得很好,贯彻无心无情的始终。 顏以安回答他:「要去接人回家。」 无明子气极:「你跟他说干什么!」 延良快哭了:「接谁需要去地狱接啦……快回来!我偷偷送你们回去!」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不然被阿莫知道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顏以安看着延良着急,脚步慢了下来,回过头,很认真地塞给对方一包被水泡烂的纸巾,「拿去擦眼泪。」 延良接过,有些呆滞,这算是供品吗? 「天雨路滑,我去接他。」顏以安说。 延良眼前闪过一丝白色,他定睛去看,就见顏以安脖颈上掛的东西。 一时之间,他连要阻止两人都忘记了,「你、你是谁庇佑——」他看着那张彷彿尊身亲临的令牌。 顏以安想了想,郑重回答对方:「一朵花、一个锅。」 「啊?」 他没说错,他很清楚,自幼到现在,谁对他好、谁对他坏,他都放在心底,能活这么大,最该感谢就是两个友伴,给他活着的牵掛。 还没等延良反应过来,又一波大水过去,把人往城里冲了过去。 这次他没去追,只是摆摆手,让水退去,看了眼手里的驭水令,突然有点困惑,原来陛下给自己调动的水源这么多。 「难怪我就说你们怎么没吃了他们。」延良抓抓脑袋,「惨了,惨了,阿莫一定会生气。」 四周聚集起来的鬼影又默然退回水中,隐没入黑水、融进烂泥。 「大人、大人。」其中一隻人面鱼唤他,「您怎么不将那两个娃娃抓了。」 「抓不得,他身上是大人物庇佑。」延良的表情担忧,「如今城内陛下不在,那两个孩子应该也走不远,除非那位大人的亲人又去他耳边嚼舌根。」一鬼之下、万鬼上,酆都城内还有个辅佐官呢。 「难不成有陛下在,会走的更远些?」 这回说话的,是另一道嗓音,听起来更加细腻柔和。 延良叹口气,回过身来面对背后泅来的大蟒,「柳悦……不会,不过要是陛下心情好,说不定可以放他们回去。」不过很可惜,现在陛下不在,他们只好好自为之。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记得这条大蟒已经不下地狱很久了,怎么又心血来潮跑下来? 「……受人所託。」大蟒沉着嗓音,不是很愉悦,他不喜欢这地方,不过不得不下来,要不然某个肉明崽就要死在这里了。 * 两个人跋山涉水,顏以安游到快断腿,才终于游到酆都城外的大门口前停下来。 酆都城外的大门比十个顏以安加起来再乘十还要高,一对巨大的鬼眼嵌在上头,瞪着来人,把人瞪的心发寒。 顏以安却是不怎么怕,木着一张脸跟鬼门上的鬼脸对视。 鬼门一旁有两个鬼卒,看见两个生人都是一愣。 「你们是哪来的?」鬼卒皱起眉头,准备上报到顶头。 无明子眼珠子一转,突然扑到顏以安身边,抽出他脖颈上的红绳,让对方看看这条红绳上的白符咒。 既然连打了叉的鬼差都可以被吓到恍神,没道理这里的小兵卒没办法。 果然,一看见白符,鬼卒两个马上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半句话都没多说就打开大门放行。 「大人……」鬼卒们忧心地看向背后跑来监工的上司、全地狱唯一能跟阎王吵起架来的第一辅佐官正一脸阴沉目送两道小背影离去。 怎么办,上司来监工看到自己下属放着罪犯逃之夭夭,这下该是发配边疆还是扣薪三个月?不管是哪个都很糟糕。 「不用管他们。」第一辅佐官沉声说道,耳畔还留有自家么弟的央求撒娇。 ——大哥、行行好,那两个难兄难弟只是想找回他们朋友。 「我答应过小单,会让他们找回朋友。」么弟的央求,他怎么样也拒绝不了,不得不承认,就算再奉公守法,也敌不过他内心倾斜的天秤。 两个鬼卒愣了愣,第一次听见自己把王法当成天的上司这么说,不过想想也没错,整个地狱都知道,第一辅佐官心头上有三块肉,第一块是阿爸,第二块跟第三块是两个弟弟,还有最后一块,捧在手心,是他们的阎王陛下。 「那……」但毕竟擅闯枉死城还是重罪,要是就这么放行,等同让人间打脸,阎王陛下虽然不在意面子,但他们还是很在意的。 「有去有回,他们总得踏上回头路。」辅佐官冷声笑笑,他心偏么弟,可却半点不会悲天悯人,护短双标,这些全都不是用在那两个罪人身上,「还有那条蛇,之后一併惩处。」蛇是地祇,该躲的,一概躲不掉。 敢在地府撒野,就要有回到人世也不得安生的觉悟。 「去通知白鬼差。」 两个鬼卒打个寒颤,应声是,双双告退。 第六章(中)地狱无门 不远处,劫后馀生的顏以安打了个喷嚏,绝对是有人在偷骂他。 无明子嘖嘖称奇,原来这木头一样的小子也会有这么正常的生理反应,还以为顏以安就是个披着人类外皮的外星生物。 他搭过顏以安的手,给他把了脉,「你水泡太久,受寒了。」 顏以安眨眨眼睛,对自己的身体不是很上心,比较好奇为什么摸摸手腕就可以知道这些事。 无明子再度称奇,这孩子是爹不疼娘不爱,有人生没人养吗?怎么好像连中医都没看过的样子? 顏以安想了想,这话倒也不算错。 「我有爸妈,」他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姊姊,跟一个妹妹。」 无明子嗯了两声,正准备接续下去听后来,不料顏以安却好像只想讲这微不足道的小事,闭上嘴,又变回闷不吭声的木头。 为了礼尚往来,无明子也只好挑了点不重要的讲:「我没有爸妈,有个师父跟师公,还有个师弟,但是没住在一起。」 顏以安点头,算是理解。 两人话题终止,安静了一路,循着简单留下来的地图,一路绕过了地府与其他鬼民,走在隐密的小道上,最后等在前头的,是水畔佇立的破旧楼房。高约五层楼,全由黑砖石堆叠而成,远远看着就像是土楼一般,一片死气沉沉,放在顏以安眼里就是违章建筑、危险公寓,一不小心就会哗啦啦倒一地。早就该让公家机关全数翻新或是拆除。 还没走近楼房,他们迎头就碰上了远远走来的影子……不,说是走并不恰当,准确来说,是滑行过来的。 「明仔。」 来的是条大蛇,墨绿色的鳞片,上头几点像是泼金墨的花纹随着蛇身摆动闪着光。 顏以安左右看看,横竖现场也就自己还有无明子,不是在叫自己,就是在叫旁边的人。 「叫你?」 无明子嚥了口口水,「柳大人。」果然见到了,无明子很快露出笑容,社会人士用的那种,「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您。」他其实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像是「好久不见。」或是「真是凑巧。」又或者是「别来无恙。」之类的词好像都不太适合。 要说好久不见,是自己躲着人家的,要说真是凑巧,他四捨五入也是来找人的,要说什么别来无恙……人家身为五毒之一,让人生病都来不及,哪轮得到他自己。 大蛇蛇信一吞一吐,看着眼前好久不见的青年,对地祇来说,这十几年当然算不上什么,但是人类命短,十年就够看出变化,像是面前这个,从肉嘟嘟圆呼呼的小团子长到如今青年模样,用不了多少时间。 他有些话想说,但是地点不适当。 大蛇点了两下头充当招呼,「没时间了,先把你们要带的人带走。」 咦?无明子一愣,怎么回事? 他都做好要跟这条大蛇抢人的觉悟了,怎么一上来就是柳大人要他们快点走? 大蛇没有多说,可能真的很赶时间,长尾一捲,提溜着两个青年就往黑砖石楼过去,一路上无人看守。他们轻易地进到楼城内里。 枉死城说是城,其实就是一大片黑水域,外头的黑色楼房都只是冰山一角,入了楼房内,抬头上去,四周围绕着五层楼高的建筑,像口井一样,地面全是黑石舖成,中央还有一池圆形的黑色池水,像镜面一样,看不到底,听不见鬼哭,只剩下满室沉寂。 楼房内有黑影穿梭,那些影子模糊不清,在楼道内穿梭来去,开关门户,对他们的到来没有反应。 「柳大人……」 「我知道你们要找谁。」大蛇说,化作人形,黑发细目,一身宽袍,姿态雍容妖媚,宽袍隐约透着点苍鬱,上头有与蛇身上头一致的泼墨金纹,他伸出葱白指尖指着那池水:「跳下去,底下就是枉死城,抓到人就赶紧离开……明仔,你知道怎么做吧?」 无明子看着面前熟悉的脸有些恍神,回忆来到很久以前的山头,那时候村镇鲜活一片,没有什么死人鬼门,有他、师父、师公,还有他眼前所见,所有山头的生灵死物。 ——明明啊,你嫁不嫁? 他师父问他。他怕的夜不成眠,还是他师公来到他枕边,轻轻哄他。嗓音跟水一样。 ——莫怕,师公在的一天,那小子没法动你一根毛。 他倒是想跑啊,可是他跑了,这一村镇怎么办啊?他看不见鬼魄,那些迷路的孩子们要怎么找到路回家? 莽山是他的家啊,他又能跑去哪里? 他在山中徬徨无措,走至曾经熟悉的山道,打自他一双眼睛少了一半,再看不见死物阴灵,这一座大山便也少了一半。 几条墨绿小蛇鑽到他面前来,不像以往替他指引上山路途,只把他往山下满是生人气息的村庄引。 「悦叔……」他往蛇仙走了一步,却有感被人拉扯住手臂。 「喂。」顏以安自小跟着花景兰进出花家大门,虽读不懂空气也不愿去读,但脸色倒是能看一些,一看见无明子的表情就知道不对劲。 「阿玄。」他们面前的蛇仙开口,眼前的青年之于他还是那个娃娃,长的眉清目秀,美人一个,不管过了几年都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借用了顏以安眼睛的关係,无明子总感觉柳悦的五官在他眼中多带上了点蛇形姿态。 「你莫怕。」蛇的嗓音温顺,跟他师公相差无几,不过语调总是若有似无地勾起一点娇俏弧度,「我还在一天,他就拿你没办法。」 柳悦没有什么表情,不过蛇毕竟也不需要表情。 无明子什么也没说,从口袋内掏出一卷红绳,把自己跟顏以安缠紧了,任由蛇仙化作蛇形,长尾一捲,将他们带入了那一片黑水。 * 枉死城,黑水一片,本该什么都看不见,但幸而这里有个神祇开路,虽说是近阴间的地祇,但终究拥有神职,在一大片魂魄当中还是十分耀眼。四周除却一片黑水,还有同上头那五层楼高的楼房一样的建筑,一路往下,全都浸在水中,也同样有黑影在之间穿梭。 无明子恍惚间想起了凡尘的仪式。 打枉死城。 这仪式牵扯到冤屈而死的人们,举行的并不是很兴盛,别说无明子没看过几次,顏以安生在都市里,更是没见也没听过。 「枉死城没有太多鬼卒看守。」柳悦道,放任两个娃在自己背后抠鳞片……死囝仔,「不过等着被家属找回去的枉死城冤魂实在多如繁星。」 他这话是说给顏以安听的。 一般来说,打枉死城都是亲人在打,不过这儿没有花景兰亲人,要说最亲的,还属顏以安。 「只能由你来牵。」大蛇下沉到一个深度破开水面,在一处石檯停下脚步,四周是楼房围成圆形,这里并没有水,而朝上头看去,却能看见水面在顶上,很是怪异,底下的圆形场地塞满黑色人影。所有枉死城内要等着被家属带走的亡魂都在这里。 无明子看了眼底下盛景,担心地看向顏以安。 却看见那个小疯子,就像要跳水前的准备,毫不犹豫地伸伸手脚,准备纵身一跃。 「等等。」无明子伸手扯住对方,幸好这次顏以安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无明子又掏出刚刚那捲红线,细心在顏以安手腕上绑了一圈,线的另一头则绑上自己的手腕。 「你听好,」无明子看着这傢伙跳楼跳得熟门熟路,看得心里很怕,就怕顏以安这个人,根本没有求生欲。 没有求生欲,就几乎等于半个死人。 「红线一端在你手上,一端在我手上。」无明子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你太久没上来,我就会跟下去。」 顏以安皱眉头,伸手想要扯掉无明子手腕上的红线,被无明子挡下来。 「我是以你会上来的前提绑上去的。」 「拿掉。」顏以安皱眉头,不知道无明子用了什么法子,红绳半点也拆不开,系在手腕上纹丝不动。 「你只要安全回来,我就不会跟着下去。」无明子重申,「你可以理解吧,你安全,我安全。」没有谁回不去的问题。 「时间紧迫,下去吧。」无明子没再多说,指着底下。 顏以安又看了他一眼,总算意识到无明子是铁了心,回过身,纵身跃下。 无明子皱眉。 这个顏疯子,怎么能跳得这么自在? 「那孩子。」柳悦看着生人的身影消失在一群亡魂里头,「少了东西?」 无明子摇摇头,他知道顏以安好像本身就少了点什么,比起跟人类待在一起,在阴府的顏以安,反而活得更加自在,如果他现在有「眼睛」应该能看得更清楚,但无奈他现在借用的是顏以安的视线,而内观己身,从来是人类最不擅长的事,顏小疯子也不例外。 「你不该把命绑给他。」柳悦又说,这样没欲没望,如同空壳,最容易被鬼侵占。 「这里不能有人死。」无明子道,「不能再有人死。」 那些鬼哭神号,不会再出现了。 大蛇不语,两人站立岸上,看着底下一片模糊黑影。 「柳大人。」无明子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口,「山里……都还好吗?」打从他眼瞎之后,就跟神鬼之事断了联系,什么都看不见碰不着,担心得要死。 柳悦点了头,手背在身后,蛇眼深沉,盯着下方:「都很好,不用你担心……说到底,你这傻子,为什么要留下来?」柳悦对这件事非常不满,「微涛想尽办法要让你远离是非——」却没想到到头来无明子还是留在山头。 无明子撇撇嘴,「我走了,山怎么办?」这座山的老人家、那些叔伯、婶婶嫂嫂婆婆,都该怎么办? 「那你怎么办?」柳悦问。这是无明子无解的问题。 「我会守着他们。」无明子说,「留他们在那,我不心安。」 「……阿玄。」柳悦看着青年,颇有无奈,「你是自由人,该去到处看一看,山这头有我守着。」他们有无尽的时间,但他们阿玄仔只有短短不过百年光阴。 「这里是我家,」无明子摇头,「我要等师父回来。」 ——可是你师父不会回来了。 柳悦想这样说,最后还是闭上嘴。 第六章(下)地狱无门 * 跳下去的顏以安马上栽进一大堆鬼群里,它们哭着嚎着,黑色的掌印往他身上巴,那些鬼群体肤凉冷,泡进去像泡冰泉,顏以安只稍微顿了一下让自己习惯,随即拨开鬼群前进。 顏以安并不是什么仁慈的人,目标只有一个花景兰,剩下的他管不着,全都手一挥甩得一乾二净,就像当初在拍卖场的牢笼内,顏以安冷着脸,一手牵着郭境,一手排开「商品」,用还稚嫩的嗓音说。 ——想死就滚上来。 不是他不救,是他救不起,他不是圣人,当不起圣人,更不想当圣人。横竖只有左臂右膀,何德何能得以抓住那么多无可归处的魂魄。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郭境跟花景兰。 就只有这样而已,再多装不下。 「小花。」顏以安走到鬼群中央,他一开口,就有小鬼想趁隙而入,黑色小手攀到他口鼻想鑽进去,全被他恶狠狠地抓下,折断四肢,扔到一旁。 那群死鬼发出尖嚎,再也不敢靠近。 以往黑街拉他去调停,一方闹事,以为顏以安可以靠暴力折服,却不想顏以安自幼活在竹马会被抓去拍卖、抢去结婚的环境,练就一身折人手臂的功夫,来几个、折几个,场景就像现在这样。 因为他只分是非黑白,不存在任何转圜,所以那条黑街上的人都会喊他一声判官。虽然只有郭境跟花景兰知道,这人的梦想是当个无所事事的公务人员,在冷气房里纳凉等下班。 不知不觉,整群冤鬼夹带着被折断四肢的鬼魂让开一条道路,像摩西分红海,鬼群成海朝着两旁躲开。 唯一不怕他的,就是他要找的人。 花景兰坐在鬼魅分开的道路最底的石上,看向找来的顏以安露出笑容。 「以安。」 乙班大将军终于找到了花公主。 「走吧。」顏以安没什么表情,看着花景兰唉呀一声,抱下怀里的几个鬼囝囡。 「安安!」 「不行,不能养。」顏以安完全知道对方想干嘛,口头阻止对方把别人家遗失的娃带回家养。 花景兰好不可惜,不过还是弯身对着小鬼魂们说:没事的,要是有缘,就来咱家当孩子。 对鬼邀约理当危险,不过花景兰从来没怕过。爬上顏以安的背脊,心安理得地让人带回家。 「以安、以安。」花景兰低声喊他。 「……」顏以安没理他。 花景兰瘪嘴,糟糕了,以安生气了。 他连忙靠在顏以安旁边,拼命想要对方消气。 「以安、以安。」花景兰继续撒娇,「这次是我不好,我不该想一个人处理这事。」 「看到什么了?」顏以安问他。 「柳枝跟头发。」花景兰老实回答,知道顏大帅是想知道那天他落水,在水底看到什么光怪陆离,在岸上又碰到什么奇形怪状,人死了之后总是会特别诚实,「梅家夫人跟死囝……梅夫人大概做了不少事,你不要淌进混水。」梅家就交给他处里就够了,顏以安只需要帮他暖床等他回去睡觉觉就行了。 顏以安沉思。 「以安,没事的。」花景兰安抚他,「我也只不过是死了一回。」 提到这个就生气,顏以安皱眉,把人揽紧了,攀着边缘的石块往上爬,动作灵敏迅速。 底下的鬼魂们每一个都想要离开枉死城,但看着顏以安的背影,没有谁敢伸出手。 「安安哪,这条红线哪来的?」伏在顏以安背上,不惧身旁鬼物,花景兰抓起一条红线,红线绑在顏以安手腕,一路延伸上去崖顶,似母体与婴胎的联系,系着,就是生命共同体。 顏以安看了一眼。 「是……那个道士……」顏以安这次犹豫了片刻,他自以前到现在,除了郭境跟景蓝,再没什么与他有过牵连。 这条红线打破了这延续了几十年的绝缘。 花景兰忍不住笑出来。 「以安、太好了。」他认真欣喜,郭境一定也跟他一样,「你总算认识新朋友。」 「……」顏以安没有回答,表情又恢復了本来的淡然。 他们很快回到无明子站的石块上,大蛇依旧在一旁待命,一见花景兰一身红衣被带上来,朝他点了点头。 花景兰回礼,两者氛围和乐融融。 顏以安左右看看两边,「你想娶他?」 此话一出,空气凝滞。 「谁?」 顏以安想了想,「花景——」 他话还没说完整,就被无明子摀了嘴,「要不要命?阴间唱名,是想让你朋友被阎王点去当小妾吗?」说好听点叫做当小妾,说直白点就是直接死翘翘,到时候也不用什么枉死不枉死,直接死得一乾二净。 虽然顏以安话没有说完整,但是柳悦好歹也活了几百年,哪里听不懂。 不过就算听懂了,他也是有些脑袋打结。 柳大人蛇嘴微张,有些楞神,好半晌才听他憋出一句话来。 「谁这么告诉你的?」 「你怎么现在还记着这件事!」无明子刚刚还处在感慨自己人生起伏跌宕、未来路坎坷、这块土地怎么这么衰小的伤感情怀,一下子被拉出思绪,回到顏以安莫名其妙的脑袋思维。 顏以安皱眉,好友的终身大事,他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花景兰笑得很大声,说他是不小心知道了别人的秘密才死的,跟什么蛇仙嫁娶一点关係都没有。 「以安以安,我美吗?」花景兰摆出妖娇姿势蛊惑顏大帅。 「美。」顏以安如实回答。 「那我嫁给柳先生怎么样?」花景兰朝着蛇仙大人拋出媚眼,后者撇过头装没看到。 顏以安认真思考,「他身边小鬼太多,我怕你太辛苦。」 柳悦身子一僵,「你能看见?」他知道顏以安能看见阴阳两端,但没料想他能看见这么多。 「全部,都看得见。」顏以安不说谎。 柳悦垂下脑袋,「……你们,快走吧。」他很想再多跟这几个少年聊聊,但是他们就快要没有时间,擅闯幽冥,就算一时之间那些鬼卒没追来,但应该也快了,那头一片乌云黑烟,汹涌地朝他们这里过来。 花景兰看着那坨黑烟,纵使他是不可一世的花家千金,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理所当然得到顏以安的抱抱一个当作安抚。 「以安,我今天才知道,你的世界这么恐怖。」这是花同学地狱一日游的心得感想。 「我习惯了。」顏以安瞇起眼睛,「能自己跑吗?」他问,虽然很想把人背在身上,但脑袋快速运转过后,还是花景兰自己跑,逃出生天的机会比较大。 花景兰早就从顏以安背上下来,进入备战状态,紧急时刻一到,他完全可以拋弃淑女的矜持。 「你不走吗?」无明子也没忘记自己擅闯阴府的逃犯身分,回头去看大蛇柳悦。 只见蛇仙轻轻摇头,「我给你们殿后。」他盘成一圈,好歹也是个六七百年的蛇仙,「本来就是为了这事来的……阿玄,别操心。」他摘下身上蛇鳞,一人一片,顏以安拿了两片。 蛇鳞上头还带着一丝血肉,但蛇仙却像是无所感:「你们从黄泉水回去,这水没有五百年道行过去只会被冲刷乾净,你们拿着鳞片,还能挡一挡。」 「……」无明子想了想,指着自己的眼睛,真诚说道:「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您,是阿玄的福气。」 他不是一开始就眼瞎,跟其他生人不一样,一般来说,常人在人间能看见凡间物,下了阴府也能看见鬼物,可无明子不同,他在人间是明眼人,可他能视鬼物的那双眼却被摘了去,柳悦是一山之主,算是妖鬼行列。这一走,无明子就没机会再看见眼前的蛇了。 「这些年,多谢您。」 柳悦嗯了声,「阿玄,离开吧。」 无明子没有应答。 顏以安木着一张脸看两人说着他不懂的话,不过这种对话他跟花景兰也曾听过。 那女人叫他们离开,他们乖乖听话,面上都装作还能再见面,但却心知肚明,这一离开,就没有再见的可能。 「走吧。」顏以安率先扯住无明子的手,早死早超生,再多留点时间,看无明子的眼神,可能真的会哭出来。 他们跳落湍急的黄泉水中,耳边依稀听见后头传来声响,雷声阵阵,阴风四起。 ——地祇柳悦,包庇罪魂,有罪。 ——那么阴间放着莽山葬魂千人棺,又该是什么罪。 第七章(上)莫问鬼差 黄泉水流湍急,顏以安百忙之中抓住了右手的花景兰、左手的无明子。四肢被冲刷的寒凉刺骨,都听说黄泉水流会冲刷魂魄,害的他一心只想往来时的地方游。 ——小子,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游到满眼昏花,不知方向时,一道嗓音穿透黄泉入他耳膜,那声音温柔清逸,好似世间一切浮沉皆被包容。 一道柔和水流包裹住他们,轻柔将他们往外送。 ——逆流而上太辛苦。 顏以安不小心在脑袋内反驳,不逆流而上,他们该怎么回家。 那声音没有搭理他,顏以安再度回神,人已经趴在湿冷的地面,天空下着小雨,花景兰倒在不远处,也没了声音。 「以安,快走。」无明子从地上爬起来,喊他:「这里还不是人间。」经过黄泉,无明子眼前的符咒已经没了,一看见眼前一片模糊,暗道不好。 这里只算是半个人间,师父一般都称其为鬼域,是人间跟地界相交的区域,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们背后传来一阵铁鍊碰撞的声音,清脆空洞,在山林之间回盪。 「来了!」 「罪人——」 果然,无明子才喊完,后面传来沉闷声响,低沉的嗓音这样吼着,伴随着阴冷的大风直接袭上三人。无明子被吼的心头一震,想起幼时也有一次,自己闯进鬼路被发现,鬼差追着他一路跑,他一路哭喊,师公来了才救起他来。 只是现在不比当年,他们身边什么都没有,只能靠自己坚强。 「快跑!」无明子推了顏以安一把,「快点往道观的地方跑!」 真的是疯了。 无明子再度认知到这个事实,他自认自己这辈子都是个明白人,修道是为了明事理、知是非。 可是顏以安不一样,顏以安的世界里,是非黑白由他决定,其他的,一概不算数。 也许是因为顏以安的眼睛特殊才有了这样的脑袋。 无明子叹口气,不知道第几次,懺悔自己不该收下小费。 他想吼那个疯子,不过想想,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论疯,他也疯了半个,打从跟顏以安下地狱开始。 他究竟期待在地狱看到什么? 不知道师公知道了会怎么说他。 ——不肖子孙! 大概会一边这样吼他,一边来救他吧。 顏以安含糊地应了声,回过身来朝着无明子发出声音的地方一抓,拎着道士开始跑路,左手是乙班的小花花,右手是这座山头的无名道人。 山林的小道不好走,顏以安连走带滚,身后一个、手上一个,跑的很艰辛,不过一想到背后还有个鬼差,手上还有个花景兰,就没办法停止脚步。 花景兰不可以,手上的神棍也不可以。 贪心如斯,顏以安谁都不想放弃。 都是他的。 背后传来鬼差脚步声,伴随着铁鍊拖地声,顏以安不用回头就能估算他们死期已近。 「罪人顏某——」后面的鬼差大喊:「今,奉命捉拿罪人归案——」 「滚!」顏以安想也没想,对着后头扔出一句,毫无敬意,不惧死生,无明子冷汗直流,糟糕,这下子是不是要得罪阴府? 大概是没碰过这么抵死不从的生魂,鬼差停了片刻,随即又急起直追。 「小子——」鬼差大吼,「我们是为你好——」 「好个屁!」顏以安继续贯彻着自己的信念,手里两个人,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莫大人已经在路上了!」鬼差气急败坏,「要是他来抓你,你跑不掉的——」 「跑不掉还会被断手脚——」 面对鬼差威胁,顏以安面色不改、一意孤行,无明子听不见也看不见,不知道后面在喊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身侧空气阴冷,那些鬼卒一定靠得很近。 后面鬼差的警告才刚喊完,顏以安就感觉到身后氛围一变。 他忍住没往后看,照着自己记忆中道观的位置奔去。 一隻鬼手搭上顏以安的肩膀。 顏以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隻鬼手碰上他颈上红绳,发出「滋——」的声音。 他耳畔马上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哀号,肩膀上的鬼手也松了开。 「大人!」 「大人!那位有鬼令!」后头有阴差大喊,「抓不得!」 顏以安用眼角馀光回头去看,背后有道白色身影。 白衣鬼差脚步不停:「阎王陛下我也抓来。」 无明子悄声问顏以安为什么他突然感觉背脊一阵发凉,顏以安据实以告。后面有个白衣鬼差要抓他们,还放话说就算今天逃跑的是阎王,也会抓回去严刑拷打。 无明子满头冷汗:「糟糕,那位鬼差来抓人了。」 「什么?」 《阴间集》上有记载,地狱有两大鬼差,一黑一白,黑武官、白文官。统领着底下的鬼差们,领首的就是那两位。 以往无明子挑灯夜战阴间集,怎么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黑武官延良只被打了两个红叉,而白文官却被打了满页的红叉。 明明武官听起来就是比较危险。 现在他明白了。 没看到鬼差的身形,光听耳边轰隆的地鸣与四周阴风强劲,无明子都要担心起顏以安的安危。 不过说起来,他们俩也是在同一艘船上,谁危险,另一个也危险。尤其是看不见的他。 「鬼差莫问,阴间史来最恶鬼差。」无明子说,师公的嗓音言犹在耳。 ——明啊,莫问鬼差,你千万不要去招惹。 师公殷切叮嚀,说他一介小道士,打不过跑不赢,除非有人愿意保他。 当时的小阿明懵懂问:「谁保才有用?」 师公清俊面容露出一丝恍惚,超脱人世,眼神看向遥远的红尘之外,好半晌才回过神:「阎王先生。」 阎王?「阎王好找吗?」顏以安问。 无明子有点想笑,都这种时候了,都有些分不清顏以安究竟是在认真问又或者在开玩笑,「阎王好找吗?」 阎王可是三界一主,统领整个地界,权柄逼天,与天相应,手握人间万千魂魄,阎王好找吗? 「怎么可能好找。」 「是吗。」寻求外援无望,顏以安随口应了声,百忙之中从颈上扯下红绳,塞到无明子手里。 「这是什么!」摸清楚掌心的东西,无明子愣了愣,「戴回去!」这是好东西,怎么可以这么随便交给他?「你以为这种符令随便都有吗?别给我,先护着你自己!」 「你抓好。」顏以安咬牙,远远就看见那边道观的影子。 「以安!」无明子在紧急时刻也没有忘记他们身处鬼域,不能乱喊全名。 顏以安没再回他,连翻带滚过了道观两道门,来到最里一道,把花景兰先扔进去,然后转回头把无明子也抓进去,无明子连点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被扯着入了观门。 两人都已在屋舍内,然而不等顏以安跨过门槛,他背后一阵阴风扫过。一隻鬼手扯住他的脚踝。 无明子看不见鬼差,但还看得见花景兰跟道观本身,没见顏以安进来,门又在面前关上,无明道士直接慌了神。 「喂!你在外面干什么!」 顏以安回答不了,白衣鬼差几步到他面前,身侧捲着冷流,背后跟着其他灰衣鬼差。 「顏以安。」白衣鬼差的嗓音不若想像中的那样沙哑,带着冷意,不似想像中的青面獠牙,白鬼差面容清秀,眼角微挑,唇色偏淡,嘴角略微往下,不苟言笑,青年模样的鬼差手持判官笔,笔尖点在顏以安眉心。 「我见过你。」莫问鬼差道,顏以安看见了鬼差嘴里闪着寒光的犬齿,「擅闯鬼路。」 顏以安木着一张脸,不知道眼前这人在说什么。 「你、把他放回去……」他眼神瞪着鬼差,却是在跟门后头的人说话,就算鬼差站在自己面前,他也没忘记花景兰魂跟肉还是分开的。 无明子在门后听清楚顏以安说什么,气急败坏。 「你这傢伙,能不能有点害怕!」就算是哭也好,着急也好,「你十六岁啊!」 顏以安面不改色:「我十八了。」 啊? 无明子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十八了。」顏以安只好又重复了一次,「已经成年。」 「……十八也是个孩子!」无明道人总觉得自己越来越能跟上这孩子的脑回路,先不管为什么这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会说自己已经十八,无明子却没办法放任一个小朋友在外面面对鬼差。 是傻吗?这又不是少年热血漫画?主角不需要拼命,只需要逃命。 「逃命也会死。」顏以安反驳,人生虽然多次跟开山刀还有球棒面对面,但碰上判官笔还是第一次,这么文雅的武器,青少年们不想用,也不知道怎么用。 无明子咬咬牙,眼神看向那头花景兰,「……既然你要撑,就多撑久一点,我要把你朋友的魂塞回去。」 顏以安嗯了一声,背抵着木门,冷汗淌下。 无明子在门内,捧着花景兰的魂魄,放到肉身上面去,依照古法,掏出红线,把魂魄跟肉身的连结缠上系好。 他师公都是拿红线做牵引,红是血肉、白是魂魄, 无明子也冷静下来,摸索着拿来一条红线,按照古法,把魂魄跟肉身的连结缠上系好。 花景兰的魂跟肉身重叠,没一会儿,魂魄发出的淡光就消失。 无明子靠近探了探鼻息,已经有呼吸,现在只剩下外头的顏以安待处理。 他在破旧的道观里面转了两圈,目光直盯墙上的山水画作。 ——明明啊。 师公的话言犹在耳。 ——要是哪天你被追债,债主讨到门口来。 ——师公,阿明不会赌博,不会有债。 傻孩子,你这憨憨,哪天就算被欠了你也不明白。 ——要是哪天债主追到家门前,你就把师公的画拿给他们。 他师公的画确实好看,不少名门权贵上门来,就是为了求得师公笔墨,就连他偶尔也会被找上门,要跟他买师公教他写字的字稿。 无明子瞪着墙壁上那几幅山水图,定了心神,拿过其中一张,上头画着山林与溪水,水流生动,简单几笔就带出其湍急,无明子已经不只一次错觉,靠近这幅图就能听见水声轰轰。 他把画拆下捲起,拉开门的一小条缝,把它塞出去。 顏以安困惑。背上抵着的东西让他不得不伸手去把那物品拿下来。 是张画轴。 他没拿稳,画轴另一端滚落在地,在泥水地面摊开来,随着纸捲延展,在场眾人皆看见画上图样。 所有鬼差的脸瞬间大变。 「这是……」 莫问鬼差本来就苍白的脸又更白了一点。 「微涛——」 鬼差剩下的字句全淹没在了画卷当中的奔流里。自画中冒出大片水流,如同雨后暴涨的小溪,清澈水流源源不绝涌出,顏以安瞬间被包裹进水流里,就算是他,此时也有点无措。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他记得这幅画,在他第一次来到道观时就曾在墙上看过,但根本没想过有一日也会亲眼看见鬼差被一幅画冲走。 门后的无明子透过窗看见外头的情况。 天啊?师公啊?您老开我玩笑呢? 第七章(中)莫问鬼差 大水瞬间冲散了所有鬼差。顏以安手腕上还绑着跟无明子相连的红线,被那细线缠着,居然就这么安稳直到水退去。 顏以安虽然没被水冲走,但被水流冲的也是头昏眼花,顿时找不到东南西北,无明子眼疾手快,看见水退去鬼差不见,马上打开紧闭门缝将人扯进来,按在门板上,啪啪地左右两下先赏了巴掌。 从小到大没被打过的顏以安顶着微微泛红地脸颊看向无明子,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怎么了?怎么回事?怎么又生气了? 「你在想什么。」无明子栓好门,回头教训顏以安,「你想怎么样!要是死了怎么办?我跟你同学没有办法救起你!」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不像顏以安能见鬼神,要是今天死的是顏以安,他们也只能帮他念往生咒。 顏以安没回答。 「这块土地不能死人!你自己没有看到吗!」无明子怒道,一张好看的脸上带着显然怒容,「千人棺就摆在那里,我不信你这鬼目仔没有看到那些被锁起的魂魄!」 「……有看到。」顏以安的脸红了一片,被打的,无明子手劲虽然没多大,但是巴掌痕应该一时半会消不下去。 「花景兰有柳大人领下去,你以为这种机会可以有第二次吗!」现在连那条大蛇在哪里都不知道,远处雷声轰隆,无明子就担心那是要给地祇的天谴。 「顏以安。」无明子瞪着眼前青年。 「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死了也没关係?」 顏以安的表情呆了半晌,很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鐘。 最后他说:「对。」 * 那幅水墨图并没有被水沾湿。 顏以安重新摊开它时,上头的溪流已经乾涸,露出底部的小碎石,不知为何还有个襁褓内的小娃在溪流底部咧嘴笑。 除了魔法,顏以安想不出其他可能。 无明子瞪着那幅画,好半晌才上前把画捲起收好。 「你朋友没事了。」他道,语气听得出来还没完全消气。对顏以安的零求生欲,他无可奈何,「现在有问题的是我们。」 顏以安乖乖点头,决定不在这时再惹人生气,他浑身都是水,又没有换洗衣物,无明子只好再从一旁柜子内拿出一件道袍给顏以安披上。 「师公的东西,你将就一点。」 顏以安应了声,反正他也不挑。 「这种事情,你家长不担心吗?」无明子坐到顏以安另一边问道。外头天光尚未全亮,起码还要再等个一两个小时,他们才能毫发无损地回到人间。 顏以安摇头,他家不会担心,应该也没发现他跟同学出来玩。他左想右想,他已经跟郭境交代过,花景兰也救回来了,剩下就没有什么能交代的了。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放心去死?」无明子挑眉,他自认是个没心没肺的成年人,但师公的教诲还是告诉他,尸体留在水底会脏了水流,尽量不要让人死在水里。 顏以安老实同意。换来无明子又一个巴掌。 「过来,这个给你。」无明子从一个香包内掏出一点草叶要顏以安吃下去,顏以安认出那是他在摊位上卖的那种保平安香包,被他称作没有用的东西。 「给你安神用的。」无明子见顏以安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自己,翻了个白眼,「山上摘的草药,不会毒死你……还是说,你不怕被鬼抓走,结果却怕一点毒药?」 顏以安想说这不一样,一个是直接死翘翘,一个还要等毒性发挥作用。 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接过药草放在嘴里嚼了嚼,苦辣味道散满整个口腔,也没让顏大帅皱一下眉头。 「味道不好吧。」但无明子有注意到年轻人僵了一瞬间的表情,轻声笑笑,「这里没办法煮汤药,只好让你凑合着吃……谁让你要往水里跳。」 * 两人在道观内相对而坐,什么都没说。直到外头又传来声响。这次的阴风比刚刚刮的还强烈,大概有颱风程度,这种破道观会垮的强度。 「又来了。」顏以安马上反应过来,刚刚被大水冲走的鬼差们又捲土重来。 「嗯。」无明子应答,他很疲倦,很想睡,旁边的顏以安应该也是这样,刚刚已经看好几次他靠在木板门上打瞌睡,睡到一半又自己清醒过来,看一眼躺地板上花景兰,又打起精神,精神力十分坚强。 无明子揉揉眼睛,感觉自己眼前又恢復了光明,视线不像在鬼域那时昏昧。 「怎么回事……」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已经天亮了?」晚上是人鬼交杂的时候,这种时候他多半看不清,唯有人间太阳才能替他带来明晰视线。 只是当他将目光转向顏以安时,就知道不对了。 他们还是在鬼域。 他看见了顏以安背上的「东西」了。 半大青年披着道袍,眼神看向不知道哪处,而他肩膀上就隐约趴伏着一个人型物体。 真奇怪,明明在阴间地府也没见过的东西,怎么这时候又被他看见了? 「那是……」 「我妹。」顏以安好整以暇,守在花景兰身边,背上的「东西」也跟着伸出指爪触碰花景兰。 「亲妹?」 「亲妹。」 原来顏以安没有在说谎。无明子想着。要是被花景兰或是郭境其中一个听到了,绝对会耻笑他。 顏以安的确不会说谎,不过他说的实话,从来都只说了半分,一点都不完整,有讲等于没讲。 外头的碰撞声再度传来,还逐渐增大,他们三人就剩这最后一点门板,脆弱得要命,只能窝在道观内祈求天明的阳光。 顏以安喜欢太阳,却晒不得太阳,所爱不可得,他没什么感想,但求身边的花景兰安好。 「无明子——」 「……」无明子瞪着门口,听着顏以安叫他无明子就有点彆扭,抓过顏以安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 ——明玄。 顏以安认真地看着无明子在自己手底写的字。 「记好了,别再喊我无明子。」他说,会自称无明子,也不过是行业所需,他本是想着反正跟这人大概也没几天好相处,不知道名字也没关係。不过后来想想,都一起下过地狱了,真要说起来,孽缘大概是解不了了。 顏以安点点头:「知道了。」 「很好。」明玄嗯了声:「你刚刚喊我干嘛?」 「……这里没有神。」顏以安说,有必要让道观主人知道他们真的没有神祇的庇护,明玄点头,「我知道。」他老早就知道了,此地无神,「因为这里人不信神。」他说,神祇依靠香火而兴盛,但是,这里本就没有提供香火的存在。 顏以安沉默片刻,「那你们信什么?」 明玄指着已经没了溪水的那幅画,落款是微涛:「清君。」 * 外头门板敲得很开心,碰碰碰的,顏以安想起了入内抢劫的幼年回忆。他大概七八岁,一个人在家的颱风天,外头风大雨急,几个不学好的抢劫犯,看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尾随在小以安背后一起入家门。 七岁小以安替他们开门,迎来了一身绳索,只差没套布袋。他动弹不得,坐在地上看人翻箱倒柜却没翻出半个子。于心不忍,原地坐着指点江山。 ——柜子右上、衣柜左下,床头柜里。 抢劫犯用一脸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 小以安耸耸肩。那些东西,想要就拿去。 小以安这么想,他也这么说了。 ——想要就拿去。 ——小朋友,你不怕你妈妈回来骂你? 劫匪互相笑着,说这小子大概等家长回来会被打死。 没想到小朋友只是面无表情地纠正他们。 ——没有人会骂我,他们不在乎。 回忆结束。每次顏以安把这个故事讲给两个友伴听,都会换来一个抱抱,还有两人郑重告诉他。 ——以安,拜託,下次要报警。 ——以安,公家机关就是这么用的,抢劫犯进来,就报警。 小以安很困惑,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损失,为什么要劳师动眾? 郭境跟花景兰绞尽脑汁才想出另一个比喻方法,要是再这样下去,多来几次抢劫犯,顏家真的要变成偷儿的天堂,纵使顏家长再採取放任主义,也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他们作为顏以安唯二生活常识比较健全的人类,必须担负起这个导正歪曲的责任。 「以安,你就想想,要是他们想要抢走我——」 「报警。」顏以安这次终于说对了正常人都会选的选项。两个友伴松了口气,还有救。 「然后揍他们。」小以安设想好所有可能。 「……那以安,下次再这样,你就想像成是他们要抓走我们。」 顏以安皱起眉头。 「可是你们比那些还重要。」 先不管顏以安的常识薄弱到什么地步,反正郭境跟花景兰听到这么深情又自然的告白,只能缴械投降,扑上去,左右各一个抱抱。 顏以安看看身后睡的很沉的花景兰,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开门放人。 第七章(下)莫问鬼差 明玄的目光在破烂的道观里梭巡,可悲地发现自己穷到连可以拿来当作武器的东西都没有,图画是不能再拿出去了,一次大水就够了,再多来几次,这个山头都要淹光光。 明玄的视线最后定在自己手上的符,顏以安塞给他的,在阴间时被拿来当作万能通行符。就算经歷过风吹雨打也没有被沾湿半点,安稳如故。 「烧了吧。」 「什么?」 顏以安皱皱眉,看着明玄递回来的白符。 「烧符。」明玄说,一边从案上拿起打火机,一边靠过去,拆开上头的御字封条,拿出里面的东西。上面的符文很简单,但这毕竟是符咒,人间的修道士的符文每个都想要越精巧越好,只有他师公悄悄告诉他,只要够厉害,就算只写个令字,也能命令万物做事。毕竟符咒只是跟天地沟通的手段,凡尘俗世的术者们之所以需要精准与精确,正是因为他们与天地之间并没有太大交容,百态气场不理解他们所思所想,才需要笔墨作桥梁。 ——那师爷爷,你呢? 他那温润如水的师公爷爷微微一笑,将自然操之掌中,拈水成蝶:「自然不同凡响。」 白色护符里头的东西摊开是张符纸,用很难看的字跡写着大大的「召」字,笔触随意到令人不堪入目,就是小学的幼子初习墨字也没有这么难以入目。 「赌一把吧。」明玄哎了声,这符咒帮他们挡掉不少麻烦,最好是能再帮他们挡一回。 顏以安并未表示意见,对他来说,这张符咒虽然好用,但若是如今有所需求,那试一试也没有损失,当下接过打火机点亮,火焰一碰上符纸就开始燃烧,燃烧出来的青色火焰在阴暗的空间内闪烁妖异光芒,明玄连忙伸出手摀住顏以安的眼睛。 「怎么回事?」 「你待着,别看。」听说人眼都看不得这些阴物。虽然顏以安本身就是个鬼目仔,但还是以防万一,免得小朋友年纪轻轻就瞎了眼,不值得。 符纸不大,很快就燃烧完,紧接着就是冷凉的气息与地狱的火光。 整幢老房子发出哀鸣颤抖,空气中的氛围逐渐远离人间,明玄瞇起眼睛,眼前逐渐模糊,但没放下还摀在顏以安脸上的手掌。 顏以安眼睛看不见,但他能听到方圆百里所有的魂魄瑟瑟发抖,就像明玄说的,这里的鬼魂被锁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依照他以往的经验,不知道被用什么手段,他们又从昏昧不清的阴阳之间回到了偏向阴府的地界。 他摸索着抓住了还盖在自己脸上的明玄的手,还记得明玄在阴间地府就是个瞎子,现在的明玄大概什么也看不见。 他也记得,当时郭境牵住他的手:「以安,天很黑,可以牵我的手吗?」 综合过往经验加总起来,现在视线一片漆黑的明玄需要牵一牵手。 外头莫问鬼差的撞门声越来越大,老旧房子的木板门承受不起暴力攻击,开始摇摇欲坠。 明玄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隻稍大的掌心握住,也许这里还不完全属于另一方,他的视线里头还是能些微感光,他感觉眼前一花,伴随着他家大门被打破的声音,他面前的地板凭空泛起大片黑水,就跟枉死城里的那一池差不多。 顏以安将盖在脸上的手轻轻放下,有感与空气中非比寻常的熟悉氛围,他有些呆滞地看着地面上如同镜面的水,一回神,面前已经多了个穿着白衣黑裤的少年。赤脚执笔、捧着奏摺,有些愣神地看着被敲破的大门,还有一堆鬼卒伸来的刀尖。 「怎么回事?」 少年一头黑发,墨黑的眼无神,像无尽深潭,脸色苍白、身形纤细,明玄仔细一看,身上的白衣居然还是某高中制服。 「怎么突然就来了。」少年只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转了转手中毛笔,对上眼前同样表情呆滞的莫问鬼差,还有鬼差手上的判官笔。 「莫小白!」黑发少年一看见鬼差就露出笑容,看起来天真无邪,可是明玄没有感受到任何一点天真的成分。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啊?」少年赤脚踩在溼答答的地面,也不在意,弯下腰捲了几下裤管,「一起来郊游?」 莫问鬼差对这突然的变故也不知如何处理,权衡片刻只好放下手中的武器。 「陛下。」 明玄愣神地看着,好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陛下…… 能让地狱鬼差跪下喊陛下的,也只有那一位了吧…… 阴间集上,阎王那一页是空白的,只写了几个名字上去,分别是阎罗、阎罚恶,还有一个阎不殤,其中那个阎不殤还被打了个叉写上言不殤三个大字,表达出阎王不想改名的决心。 「眾卿平身。」少年随意摆手,大群鬼差连忙低下头,让到道路两旁,只剩下莫问鬼差白衣一身,微垂着脑袋对阎王行礼。 原来这小子是阎王庇佑。 「你、你这傢伙……」明玄一瞬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忌妒,居然有人能被阎王庇佑,这可是三界之一的王,那这样顏以安算什么?王子? 「怎么了?」顏以安还抓着明玄的手,有些茫然。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阎王庇佑?」 明玄从来也没想过,那张符纸会召出这样的人物。 来者阎王,阴府头头,他们才刚回来的那地方的主人,完全可以在地狱横着走的傢伙。 就像这样,一身白衣,连鞋都还没穿,就出现在这座破烂道观。 明玄的脑内阎王形象直接崩坏,什么浓眉大眼、尖牙利爪、还有一身张狂邪气的阎王袍。全被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年打破了。要是这少年不说,白鬼差不跪,明玄非常肯定自己就算在路边遇到也认不出这就是掌管死者的王。 阎王不好意思地笑笑,为自己身上衣着不整的事情道歉:「歹势,我刚好要出门上学。」想说上学前先批个奏摺,谁知道被一张符直接召到百里之外的村镇,这下不用上学了,旷课一次。 明玄呆了两呆,只听见不殤阎王还在考虑旷课理由要写什么。 「就说我去拯救大帅哥吧。」不殤阎王很快决定不去上学的理由,听得明玄忍不住劝他。 「陛下,还是去上课吧?」学费都缴了,不去浪费,虽然是阎王,但看起来年龄也和顏以安相差不大。 不殤阎王看了他两眼,黑沉眼珠似乎透过他看见了什么:「啊,都忘了你国中輟学。」 明玄继续发愣,为什么陛下连这个都知道,这里不是边缘到会被世界忘记的村落吗? 像是看出明玄所想,不殤阎王轻声笑笑:「算命呀,算命我也会啊。」不说人间百态,生死无常都在他的计算当中,一手命盘操掌因缘果报。 明玄恍然,真正的仙人果然比他厉害不只百倍。 少年阎王目光一转,看向已经直起身子的莫问鬼差,身高相比较,阎王还不到莫问鬼差的肩膀,实在很矮小。 但就算矮小,少年也是名正言顺的地君,就算白鬼差在阴间集内被打上最不好惹的五个叉,也得对着少年毕恭毕敬。 「你们回去吧。」阎王皮笑肉笑,可是笑意并不到眼底,「我跟这两个有点事情待处理。」 「陛下……」莫问鬼差似乎有话要说,看了一眼阎王脸色,还是点头退下。 明玄感叹着果然有权力就是这样,本来凶神恶煞还打了五个红叉的危险人物就这样轻松被击退。 明玄眼见着鬼差们随着初昇起的第一道日头消散在雾靄里,脱了力,跪坐在地上,浑身湿淋淋地,伸手去接外头射来的第一抹日光。 顏以安不着痕跡地往后退了退,回到阴影里。 花景兰还在睡,甚至还安稳地翻了身,手臂环住顏以安的腰身,咕噥着说梦话:「以安……太阳好大,别被晒乾了……」 不殤阎王好整以暇看着几人,死人一样的眼珠子里泛起笑意。 「又见面了,以安。」阎王说道,「欢迎回来。」 本以为青年不会回答,没想到顏以安站起身子,扬起手里烧掉的白符。 「再给一个?」 不殤阎王哈哈大笑,「你当我是符咒批发吗。」 第八章(上)何以为安 不殤阎王自我介绍是言不殤,职业是学生,兼职阎王跟算命仙,人称言半仙,叫他不殤就可以了,不用太招待,粗茶淡饭就可以,虽身处大位,但在人间依旧是穷苦学生,当阎王的薪俸要死后才能领,有够亏。 言不殤手负在身后,低头去看花景兰的睡顏,伸手搭在花公主脉上,停顿一会儿,「嗯,魂身融合的很好,现在只是暂时没睡好。」言不殤随手翻开身上的小册子,上面用原子笔写着生死簿三个大字,「你放心,他是有福之人,不会这么容易死。」倒不如说,本该福泽满天,有亲有依。在云顶大富大贵,而非在此处泥水翻搅。 顏以安明显松了口气,没什么比阎王的保证还要更有保障。 「只不过活得很坎坷,身边有很多小人,小人不除,未来有难。」言不殤笑笑,伸出纤细手指勾了勾花景兰衣领,露出底下的皮肉,白皙肤色上面有几个黑手印在上头,「嘖嘖,给人掐成这个样子,怎么也不知道要挣扎?」 「给人掐的?」顏以安跟明玄都是一愣,原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言不殤眨眨眼,指给两人看,「怎么?你们不知道吗?」 不得不说,明玄还真没看到花景兰身上的痕跡,顏以安把人抱紧背好就饱了,根本没有松懈的时候,把好好一个青年当成宝贝在照顾,现在一看,果真是掐的,那些痕跡明玄很熟,紫黑的掌印盖在脖颈上,没有死真是万幸。 「顏以安。」明玄瞪着旁边的傢伙,只得到顏以安一个茫然的表情,「你为什么没有说。」要是人死了怎么办! 「你看得到?」顏以安也是呆滞,手指触碰那些掌印。 「你在讲什么废话!」明玄要疯,「你该不会是把这东西当成鬼抓的吧!」 顏以安沉默,算是默认了。 「顏以安!」明玄大叫。 他还真是这么以为的,打从知道其他人的视线跟自己的不一样开始,顏以安就不怎么多话了,看到迎面过来的人,都要先怀疑一下究竟是人还是鬼,时常擦着教室门窗上的污渍被人当成神经病。事后才知道,那块污渍是血跡,当初建校时讨不到薪水的工人撞死在上头留下的,除了顏以安,没有人能看见。 言不殤觉得有趣,从口袋里掏出药膏,一边听两人单方面吵架,一边帮花景兰揉开身上其他瘀痕,不只脖颈,手上脚踝都有一些,可惜了这好看皮相,牵扯上身边小人成群,总是要有些毁损。 「所以,是被杀死的。」顏以安领口被明玄揪着,脑袋里面运转着想列出可能人选,「谁想杀他?」但他一时之间没办法从脑内名单内挑出一个,太多人了,有钱虽然烦恼比较少,但也仅只针对能用钱解决的烦恼,钱一多,花景兰就要担心是不是明天又有人想要绑架他。 从小到大的被绑架经验,花景兰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从犯案手法到犯案目的,甚至连劫匪的行踪都可以猜个大概。 「我怎么会知道!」明玄怒道,「你能不能再分得清楚人鬼一点!」迟早有一天,顏以安真的会人鬼不分,到那时……到那时…… 「不人不鬼,你要何去何从!」 「说得好。」言不殤弯起嘴角。 顏以安皱皱眉,回答不出来。 「啊,醒了。」两人在这头两相对望,相对无语,那边守在言不殤率先发现醒转的小花,成功阻止顏以安的脑袋在阴阳两界之间打结,面对明玄的问题,他真的无可奈何。 花景兰一清醒,就感觉到四肢传来的痠痛,并没有劫后馀生的喜悦,只有面对现实的难受:「呜呜呜、以安,手脚痠痛。」 顏以安马上靠过去搓揉手脚,扶着花公主起身,让花公主搭在自己身上借力坐起。 「啊,怎么这么多人?」花景兰看向在场的生面孔。 言不殤咧嘴一笑,「醒啦,兇手是谁?」 「以安,这位是谁?」 两人同时问问题,顏以安只能挑一个回答:「言不殤。」 花景兰点了头表示明白,花了几秒鐘让自己的脑袋重新开机、理清现况。 「以安,听清楚了。」花景兰认真看着对方,「快点离村。」 * 顏以安很少看见花景兰这么着急,身为花家千金,几乎没有需要花景兰担忧的东西,除了看上他家的钱上门提亲的不要脸白痴们,可是这次不一样,花景兰很认真,很严肃,抓着顏以安的脸,直视顏以安的眼睛:「这超出你可以处理的范围,以安。」花景兰说。牵扯上那几家人,花家要自保已经很极限,不可能再伸出触角来护住他们这些寻常人家。 顏以安皱起眉头,按着花景兰的手:「景蓝?」 「这不是天灾,不是鬼事。」花景兰很了解顏以安的脑回路,放低了嗓音哄他,「事在人为。」 这个成语本不是这样用的,但他如今身在他族腹地,上有天听,说了「那家」的坏话,难保不会因此被记恨上。 也许顏以安还有那群乙班的小朋友不知道那家族有多可怕,但他知道。 在那个他落水的晚上,趁着两个小友伴入浴,他打通了回家的电话,让另一头的人帮忙查查梅夫人的消息,消息回来的很快,他本就没有睡深,手机一震动便马上接起。 ——少爷,查到了。 清晨他接通手机,另一头传来嗓音。 未免吵醒房内另外两个小宝贝,花景兰穿上衣服走出门。整座小村安静无声,半点声息都没有。 用小花公主的话来说,就像座死城。 他一边听着耳内另一方的报告,一边走往河边,山上雾多水露重,隐约可见白雾内有人影在晃荡。 ——叮铃。 「铃鐺?」明玄皱眉,他活在这里这些年,从来没听过。 言不殤笑他笨,「有人护着你呢,听到铃鐺不是好事。」 花景兰看了言不殤一眼,算是同意他的话,「我当时走过去,就看见了满树的婴儿。」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终究是在哭的孩子。 言不殤唉呦一声,这可有趣了,「这位姑娘,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好几年了,底下奏摺呈上,居然也不将这地的景况让孤也看看。」 明玄意识到不对,「你不是阎王吗?」不该执掌所有人鬼事? 白衣赤脚的少年阎王轻轻摇头。 「玄哪。」他黑沉的眼珠看向无明子有些震惊的脸。 「这世间有个家族,隻手遮天,于天无法窥见,于地无法知命,是法外之地,毫无道理。」 第八章(中)何以为安 * 一个晚上没回去,花景兰有点担心那群乙班的小朋友们会不会哭哭啼啼地想要找他们的花公主。 「回去吧。」顏以安说,正好言不殤想去看看的柳树也在回程的路上。 明玄张了张嘴,本想说句自己留在这儿就好,不跟他们走了,但顏以安看着他的眼神好像他要是不跟着回去一趟,自己也要跟着扎根在此处。 抵御不过高中生的眼神,无明子败下阵来,跟着踏上回村的路。 小路泥泞满地,言不殤哼着短歌,赤着脚,轻快地踩在泥面上。 顏以安看见道路两旁窜出两颗小蛇头,沙沙作响。 ——陛下。 ——陛下。 「嘶嘶。」言不殤的眼神似乎有看向那边,却又好似没有,抬起手指,抵在唇前。微服出巡,不欲人知。 两条小蛇又隐没入林中。 一路无事,顏以安揹着花景兰,停在那株柳树前,树犹如此。 「就是这棵树吧。」言不殤抬起头,在凌晨的阴昏光线里看树影沙沙,现在约莫四五点,居民们还没有醒,旅客也没有聚集。 花景兰跟明玄什么都看不见,在场只有顏以安跟言不殤眼中的风景是差不多的。 河畔柳树枝枒轻点河面,顏以安看着那依旧用红绳子绑着婴胎的柳树,走近了才知道,那些他以为的「红线」并不是红线。 「真不少。」言不殤的嘴角勾起冷硬弧度,「我从没来过这里,实地探访了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他说,一边捧起其中一个胎儿,那胎儿大概是在母体里就被挖出来了,维持着在子宫内的样子,脐带也还没剪,血淋淋地保持着原本的模样,脐带一头连着婴儿,另一头直接牵上树,像树枝多出的一块肉,靠着枝枒供给养分。 顏以安心情复杂,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看见的东西,也有其他人能看见。 他安抚了自己背上看见类似同类就有些不安躁动的小囝仔,还有因为彻夜离魂有些疲惫的花景兰,回头便听见阎王大人正在低哼调子。 顏以安的视线看向明玄,明玄一脸茫然。 「蓝?」 花景兰很顏以安已经熟悉透顶,知道他想问什么。 「没有喔。」他温柔回答,「是只有以安能知道的东西。」 顏以安瞬间就明白了,这是阎王专哼给这些亡故幼子的调子,活人听不起,听不得。那些调子低回,顏以安听得眼眶发酸,他不想哭,但他的泪腺并不这么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滴水珠就落到花景兰环着他的手臂上。 顏以安突然面无表情地掉泪,花景兰差点以为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慌忙站到地上,来到小友伴面前,小心替他摘下眼镜,擦乾眼泪。 「以安……」顏以安从来没有哭过,连偷哭都没有,他跟郭境两个人看电影会哭、痛的时候也会哭,伤心难过就会哭。 可唯独顏以安,没有哭过没有笑过,就算喜悦,也只是嘴角勾起了弧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言不殤看见顏以安的眼泪,笑了下,并不意外。 「囝仔来到人间,直到十二岁前,还有一半都属于阴间,魂魄离开地狱,却总想着回去熟悉的地方。」他哼的是地狱的儿歌,只有鬼魂听得见,也只有鬼魂才能被触动思乡情结,「别哭啦,再哭,鬼差要来抓你啦。」 言不殤哄着小幼子似地随手摸了摸顏以安的脑袋。怀里仍抱着小婴魂。 就连明玄也能感觉到,被安抚过的柳树整个阴鬱的气氛散去不少,「……陛下……」 「嗯?喊我不殤就好。」言不殤眨眨眼,他如今在人间,不想被冠上名号,「怎么了?」 「蛇仙他……」 明玄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们擅闯地府,就算顏以安是眼前人所庇佑,但难保他们不会被怪罪……这也就算了。 若是那条大蛇真的因此回不来了,那他此生也必然再也无法安然入眠,「……陛下……不殤,蛇仙是一山之主,山不能无神眷顾——」 言不殤让他冷静:「柳悦是来击了鸣冤鼓没错。」地狱鸣冤鼓,一响鸣法理不平,二响鸣公理不正,三响鸣天地不容。有冤者可来击鼓,无冤者若来击鼓,则做欺君罔上之罪,判处重刑。 柳悦一来就让三响鸣遍地狱。敲得坚定决绝,依照律法,鼓鸣三响,所有阴府为官者当前往判厅等待阎王理事。 「……难怪。」明玄愣神,难怪当时他们一路走往地狱,半道也只有个鬼差真正来拦路。 言不殤说,「但如今我在这里,就只好请蛇君暂且等一等了……别担心,我就是为此来的。」要不是有人来击鼓,他干嘛来呢?早就跟着阴兵回阴间,打着国家公务的名头再翘课一天,「他擅自牵着魂魄下来,又帮助你们逃了枉死城,本该十八层轮给他开心。」他还是从手底官员听到这个消息的……真是的,明明就说过早上不是他的工作时间,还偏偏要打电话过来,这不是要他非法加班吗? 「但现在看到这边这群小朋友,就算不想加班也得加了。」 他怀里捧着的婴胎明明就在人声鼎沸的地方待了这么久,可却一个个都没有带上太多戾气,被人照顾得很好,上来这块大石的路线陡,村里又只有观光客与腿脚不便的老人家。 这些年来是谁在安抚这些小朋友,答案不攻自破。 「柳大人……」 「如你所说,毕竟他是地祇,我会看着办的……嗯?想说什么?」不殤阎王突然低下头,凑在婴儿血肉模糊的脸盼,好半晌才抬起头。 「这里死过不少人。」不殤阎王哄着婴儿,看向明玄,「这些崽子想告诉你 ,早晨天凉、路上地滑,要你多加件外套再出门。」 明玄微愕,就见少年阎王凑近了他,身上带着股凉冷气息,跟地狱很相像。 「闭眼。」 明玄迟疑片刻,闭上眼,感觉有什么东西轻拂过自己眼睫,再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红绳掛树。 明玄瞬间红了眼眶,豆大眼泪滑落脸颊,看着那一树婴囝泣不成声。 「对不起……」无明道人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眼泪溃堤,明玄失态跪地,对着柳树伏低身子。 「对不起……救不了你们……」明玄边哭边告解,「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他要是有双顏以安那样的眼睛,就能领着这些魂魄走出去,不用掛在这里,无依无靠。 顏以安皱眉头,伸手扯起大哭的道士,「祂们没怪你。」他说,这些婴胎怨念深重,本来是狰狞腐烂的模样,却在明玄面前一个个变成没那么血肉模糊的样貌。 言不殤说,那是怕吓到明玄。 「难得看到这些孩子这么通人性。」言不殤逗弄其中一个小囝魂,「你也想看吗?」他问的是花景兰,「柳树想跟你道歉,伊不是故意要缠住你。」只是看这些孩子在这边太久了,想引来人注意,抓不到能看见的顏以安,只好来抓花景兰。 花景兰撇撇嘴,并没有很追究这件事,反正也得到顏以安的亲亲抱抱了,没什么好奢求。相比之下,比较想要把掐他的傢伙抓出来毒打。 言不殤笑得很开心,说花景兰这样的人很少见了,这世界应该多一点遵循巴比伦法典的人。 花景兰很开心地点头,对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个掐死他的人,他一定要捣烂他的口舌。 顏以安本想纠正对方是汉摩拉比法典,但想想还是闭上嘴。 算了,他开心就好。 「你想找到兇手吗?」言不殤笑瞇瞇地问花景兰,「想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去找。」 花景兰想都没想,看着初升起的太阳,还有躲到树荫底下的顏以安:「晚点吧,太阳太大了,以安会晒伤。」 * 第八章(下)何以为安 奔波了一个晚上,几人终于在太阳大到能烧伤顏以安之前回到村里,顏以安跟花景兰两个才走近旅店,便看见旅店门外坐在迎宾长椅上戴着耳机用电脑快速打字的郭境。 没人问他怎么样在这个鬼村庄里收到清晰可人的讯号。 一听见脚步声,郭境马上闔上电脑,「回来了。」他抬起头,眼神里有光,给了两个友伴一人一个拳头。并且谨记花公主的教训,没有打他脸。 两人委屈地受下这一拳,他们自找的,都怪他们没有遵守约定,害得小锅子班长一人面对整个班级还有社会大眾,还熬夜使用电子產品,如果未来小锅子眼瞎目盲,一定有一半的责任在他们身上。 「看什么看,快去洗澡!」郭境打完一拳消了气,小心翼翼地拍掉两人身上的枯枝碎叶,「洗快点!」 「好。」顏以安就算再怎么不会读空气也知道现在要怎么让小锅子班长开心起来,抓着花景兰的手狂奔上楼,洗了五分鐘的战斗澡,然后被小锅子班长扔上床去盖棉被。 郭境说:「睡觉。」 顏以安一沾床马上就呼呼大睡,花景兰忍下躁动的小脚,安分了三分鐘又从床舖跳起,死了一整晚,他现在真的没有睡意。 旅馆老闆见他们一群人狼狈归来,好心借他们盥洗室洗漱,明玄虽然也一身枯枝烂草,但稍微清洗又跟旅店老闆借了身衣服换过,喝了几口薑汤之后,气色好很多,几人扣掉顏以安,就聚集在旅馆大厅。 郭境本想要让明玄也去睡会儿,反正他们四人房有两张双人床,他们三个都挤在同一张,还有一张双人床空了出来,正好可以让他睡。 不过明玄摇摇头,他虽疲累,却不及这一路上负责泅水又负人的顏以安。 「不殤哎,这双可以吗?」旅店老闆去跟隔壁卖草帽的爷爷借了双草鞋。 言不殤兴奋得双眼放光,「太好了,这样看起来是不是有像算命仙?」 「像、太像了!」早起的乙班群眾哈哈大笑,一群小朋友没有把自己同学整夜失踪又死掉的事情放在心上。 明玄偷偷问了其中一名乙班学生,怎么好像大家神经都很大条,完全不知道自己同学已经黄泉路上走一遭,物理上的。 何廷一说:有回来就好。 「他们三个都是天上派来的小天使,什么时候回去都不奇怪。」乙班学生如是说,生死之间之于他们好像没什么大不了。 明玄开始怀疑到底是自己不正常还是这群学生神经病。要是读过书的都长这样,那还不如不要读。 「不是你不正常,也不是他们读书读到头坏掉。」不殤阎王靠过来,手里端着一盘瓜果,很容易就融入进乙班大群体,身上还换了一件北高制服,不知道是哪个热心学生借他的。 「只是这群孩子命都很烂。」不殤阎王说的直白,在场人都能听见,包括那群学生。 乙班学生安静对视两秒,接着唱起了海浪滔滔我不怕。 言半仙抚掌大笑。 「那是他们太乐天。」明玄不能理解这群城里人的疯癲。 「你要不要算一卦?」言不殤突然问。 「啊?」 半仙漾起得意的笑容,「半仙不是叫假的,既然我们有缘,算你一卦未尝不可。」 ……的确不是叫假的,对世人来说,阎王这种级别,都可以放在庙里让人拜。 「你要怎么算我的命?」明玄很好奇,他知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一向是靠着自己的眼睛与脑袋来猜大概,不过不殤阎王显然不是这种半调子。 言不殤嗯了声,「用眼睛看啊。」他的眼珠很黑,黑到看不见瞳孔,是像死人一样无神的眼珠,被他盯着,如同把整身都浸入深潭,踩不到底,游不上岸,在一片黑暝当中溺亡。 明玄有些怕,却被言不殤扯住了手腕。 「你啊,是劳碌命,命中有许多贵人,不过还是赢不过你烂命一条……你是不是曾经摔坏你师祖的笔?差点被吊起来打?」 明玄惊愕,这都是他小时候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 言不殤摇头晃脑,继续看,眼神空洞,透过明玄本身看到了其他东西:「而且你艷福不浅,桃花运很旺,虽然你无福消受,钟情一人。但是你一生无子……考不考虑捡一个回家养?」 明玄吞了口口水,这样啊,没有希望成家了,「真的没有女朋友吗?」 不殤阎王用悲悯眼神看着他,「命运能改,不过改动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你就乖乖地继续活下去就好了。」 明玄转过头,看见乙班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言不殤面前。 「师父,算命吗?」一群学子眨着清澈明亮的眼睛。 言不殤哎了声,一摆手,在旅店大厅坐下:「来,一个人五块!乖乖排队!」太好了,刚好凑明天的早餐钱。 很快,言半仙面前就排起人龙,明玄捧着薑茶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撇过去看一眼角落的人影。 是梅夫人,也是方才花景兰嘱咐他要多盯着一点的人。 「阿明先生,梅家做了不少歹事,以安去睡觉的时候就麻烦你多看着一点。」昨晚尚在险境,如今已经安全,花景兰对这领着顏以安走黄泉路的年轻道人颇有好感,微微施礼,语调温和,「我和郭境就在外头。」 「喔……喔好……」明玄被托以大任,好半晌才回神过来,总觉得不是错觉,那瞬间他面前站着的不是花景兰,而是持扇掩面的世家小姐。 说完话的花景兰马上又拎着手机出去了,现在跟郭境凑在门口嘀嘀咕咕,对于三人不合群的行为,明玄不予置评,他直到顏以安开口才知道,他们三个都晚读,两人十八、一人十九,花景兰还是当中最年长的一个。 难怪他们这么格格不入。 说起来,每个人一生当中总有几次劫数,一次是七岁、一次九岁、一次十二,还有一次十九。十九大劫,不知道有多少青年都是死在这个年纪。 这次花景兰果然也是碰上了这等劫数。 平时是没这么容易遇到的,尤其花景兰这种大福之人,要怪就怪他身边的同学命太烂,顏以安又跟人世没什么缘分,这样子负数负数加下去,也难怪花景兰的福份会变成负数,通通抵销掉了。 不过反过来说,要是这个班级没有花景兰,大概早就七零八落的,聚不起来还会散掉,就算勉强变成一个班,也是个没救的魔窟。 * 「你下次小考要记得多准备。」 「记得打家暴专线。」 「明天离银行远一点。」 一旁的小半仙在替学生算命,都是些像是开学考试考什么或是下次能不能及格,还有被老爹爆揍的时候要躲在哪里之类的问题。 言半仙不用命盘也不用掐指,看了几眼乙班学生的脸就可以下定论,至于准不准,有待商榷,但是乙班同学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们只想交个新朋友。 这就是花景兰曾经告诉过他的:一群傻不隆咚的小鬼。 「那边的女士,你也想算一卦吗?」言半仙算完全班的学生,转头去问那头的梅夫人。 梅夫人在旁看了很久,听闻半仙问话,却犹疑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女士,就当听我说着玩吧,五块钱,救救可怜人,言半仙也想吃到明天的早餐。」言不殤理所当然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梅夫人推辞几句,看了一眼明玄,最终还是敌不过好奇心,来到言不殤面前的小凳子坐下。 「哎,是不是感觉肩膀痠痛啊?」言不殤笑瞇瞇地说。 梅夫人跟着微笑摇头,认出了眼前半仙的身分,「您是言命先生的徒弟吧?」 言不殤面不改色,「原来你认识我师父?」 明玄震惊了。 言命,言命这个人,他的师父师公跟他翻来覆去讲过不少次,把一个大活人追捧成了无所不能的神,可以算天算地算人心,可怕得要命,本来应该在国家朝堂为江山社稷服务,可是却一个不小心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被大家忌妒,自己丢了官帽隐世去了。 明玄忍不住看了眼在一旁跟梅夫人说明养生保健方法的言不殤,师父是言即天命的国师,徒弟是地狱的阎王。 这个组合加起来,根本可以推翻一个国家。 「师父不会做这种事的。」看穿了明玄的想法,言不殤低笑道:「师父现在每个月有饭吃有房子睡就满足了,对天下苍生的安危一点兴趣都没有。」 「再说了,成王得要有那个运那个命,师父光是言即天命就占去大部分,不可能成王的。」 言不殤乐呵呵地笑,说就算如此,他还是捞了个阎王冠来戴戴。 「您的师父谁不知道呢。」梅夫人轻声笑笑,不过明玄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不对劲,「今日一见,也算得偿所愿。」 「这样啊,」言不殤弯起嘴角笑,目送梅夫人离开,「替我向您的女儿问好。」 梅夫人的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点头致意,然后才推门出去。 「你怎么知道她有女儿?」明玄很好奇。 言不殤耸肩:「你看不出来也是正常,她就是她的女儿。」 「蛤?」 第九章(上)死生有命 不殤阎王虽然长他们几岁,但毕竟是做王的人,很知道如何拢络人心,很快就跟乙班的学生们勾肩搭背,好似已经相识十馀年,一群学生们拉着言不殤逛街买点心。热闹的旅店大厅一下子清静了起来。明玄暂且没事做,出了门就看见花景兰跟郭境还在低声聊些什么 花景兰一看到他就打了招呼,说他怕言不殤一个人管不了这么多小朋友,要跟着去看一下那群小鬼在搞什么,就这样把郭境留给明玄。 「呃……」对这个跟他说过话的青年,明玄不太知道花景兰帮他们製造独处机会是为了什么。 郭境看上去是个比顏以安花景兰还要矮小的青少年,戴着副眼镜,方才管着一群学生的样子虽然有些力不从心,但小朋友终归是会听话。如今没了学生,郭境也安静下来,确实比看上去的沉稳许多。 明玄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闭嘴等着。 郭境看了一眼手机萤幕,将之收起,朝他郑重点了头,「昨夜的事,多谢你了。幸好有你平安把以安和景蓝带回来。」 乍听如此认真的道谢,明玄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真的要说的话,其实都是顏以安的功劳吧。 明玄不着边际地想。 「以安虽然『看得到』,但是相关知识很少。」郭境很有自知之明,他跟花景兰对顏以安来说都是瞎眼的人,顏以安的世界他们帮不上忙,所以只好假他人之手来保障友人的生命安全,尽可能想在他们不熟悉的地方护他周全。 「我稍微查过一点书,你们想要牵人回来,就得『下去』。」郭境说,「景蓝也已经跟我说过了,所以不用担心我把你当成神经病。」 明玄点头,第一次觉得顏以安可以认识这两个人可能是上辈子烧了什么好香或是拯救世界。就明玄这些活过来的年岁里面,大多数人对于跟自己不同的异类总是特别排斥,很少能像郭境花景兰这样全盘接受,全盘接受就算了,还冒着被当成智障神经病的风险拜託别人帮忙看顾他们的友人。 「以安自己因为很多原因,常常不小心就走到很容易死的地方,这点我跟景蓝都很担心。」郭境说,身为小锅子班长,当初早在入学前一个礼拜就已经查好了全班同学的资料,就为了确保没有任何人能祸害到他们三个人之间稳固脆弱的三角。 就如同他所想像,乙班的各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他们三个很合得来,不会有谁特别想去排挤谁,只要多防范经常衰到会死的同学,他们三个就可以过完安稳的学子生涯。 「……你说他要去死,我拦不住,就是因为这样?」 郭境点头,顏以安有不少前科,「以安似乎没办法理解死掉是怎么一回事,在他的脑袋里面,非黑即白,不是存在就是消失,不是有就是无,虽然对我们来说也一样,非生即死。」 「但对以安来说,眼见为凭,只要还能看见,就等于还『活着』。」 说到这里,明玄大致也懂,对常人来说,非死即生、非生即死,但是顏以安的眼里,死掉的人只是换成了另一种方式另一种状态呈现,就像水跟冰块的差别。就只有如此,死活根本是一样的东西。 「所以他才会像现在这样吗。」明玄沉思,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 他也曾经是天赋异稟的少年,跟鬼魄神仙妖魔鬼怪玩在一起,但通常没有好后果,他的师公频频告诫,叫他分清楚人鬼分清楚生死,其他东西可以不要这么清楚没关係,但是生死分界、阴阳两隔,那是跨不过去的坎。 ——明仔,你是人,是人就得分生死人鬼。 ——你不知道自己死活也不知道自己人鬼,那你该往哪里去? 「所以我们才很感谢你,有你在,以安也许能分辨得更清楚自己该往哪去。」郭境说,递给他一张名片:「这是我们的联络方式,你有需要可以找我们……打电话过去的话,说要找我们三个其中一个都可以。他们会知道的。」 明玄低头一看,是家公司的名称,跟世界製药大厂公司合作的企业,就连明玄这样不问世事的人,家里的跌打损伤药膏都有打上这家企业的印子。一看就知道事业做多大。 「你……」 「这是景蓝要给你的。」郭境叫对方不要太担心,「他说你为这件事费了不少心力,就当是心意。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尽量满足。就算你不用,做个纪念也可以。」 作纪念…… 明玄嘴角抽动,到底是谁可以拿到这么大厂的老闆的名片当纪念?是要他怎么样? 不对,话又说回来,眼前这人也才十八岁啊。 「你……你也才……」才是个学生。 在明玄的脑袋里,学生就好好学习,坐在课堂上,而不是在这里奔波忙碌,操烦不该他们来操烦的事物。 郭境笑笑,「这个问题已经不少人跟我们说过了。」说他们太早长大,太像大人,太不像个孩子,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应该要烦恼的是恋爱跟学业,而不是生死和往、资金投注与家族纷争。 「不过没办法,长了就长了,要退化也退化不回去。」 * 顏以安醒过来时已经下午了,天色早暗了下来,房内窗帘拉起,只有他一个。 他一睁眼就习惯性地去找房间内的第四个住户,却没想到整个房间都没有女鬼的身影。 他皱眉,不过没有去细想。 就在他准备下楼时,房门被拉开,走进来的是花景兰一行人。 「以安!你醒了!」花景兰发出惊喜的呼声,跑上前给友人一个抱抱。 花景兰背后还跟着言不殤跟郭境,明玄没上来。 言不殤手里抱着路边阿伯阿婆给的小吃,多半都是自己做的小点心,软绵的口感,很好下口。 「来,以安,要吃吗?」言不殤熟门熟路地挑起一块雪花糕要往顏以安嘴里塞,被对方无情拒绝。 「哎,别这样嘛。」言半仙笑笑,也不在意,转手把雪花糕送回自己嘴里,「先下去吃饱,晚点我们去散步。」 「去哪?」顏以安问,目光看向花景兰,「明玄呢?」 「他很好,我很好,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喔。」花景兰代为回答,对顏以安第一时间询问明玄安好的行为非常满意,要是放在以往,顏以安一定会先把他跟郭境都看过一轮,确定没事之后才会管到其他人身上。 这次先关心明玄,可见顏以安有把明玄放在认识的人的位置,而不是路过的路人甲乙。顏小安停滞多年的人际关係终于又有了点进展。 顏以安点头,又把目光投向言不殤。 言不殤福了福身子,「小的斗胆稟报,大王,您要找的鬼不在这个房间里。」 在言不殤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远处驀地有雷鸣阵阵。不殤阎王吐了吐舌头,「真是的,天条真是严格,装装样子也不行。」 「什么?」顏以安问。 「喔,也没什么,人家贵为阎王,对你一介平民自称小的,已经触犯天条,我再继续说下去,闪电就会下来打死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人类。」 几人无语,这是什么烂的要死的逻辑?明明就是对方自己上门来讨打。 言不殤无奈道,「这也没办法,打雷打不到我头上来。」 顏以安眉头皱了两下,「我不是说这个。」 言不殤说:「你应该更相信自己的眼睛,难得拿到这么好的东西,你既然没在这个房间找到祂,那祂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顏以安觉得这不可能。 郭境跟花景兰接过言不殤手里的点心坐到旁边去看戏,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已经超离现实世界的次元壁,朝着他们不懂的三度空间飞奔而去。 「我也知道不可能。」言不殤道,「死物枉死无神来领,就只能待在这个房间里,哪里都去不了,那个女人离不开这里。」 顏以安点头,相比之下,他没有看过什么教科书或者阴阳眼训练守则或是相关知识,会知道这些,全都是他活过十几年来的生活经验。 「用你的脑袋想想啊,这种情况只能有唯一解吧。」言不殤说,「一定是有人带走,或是……某些人,让祂可以离开了。」 「……」顏以安无法反驳,他刚刚才清醒,而他自己也知道,只要锅子跟花都没事,他可以睡很熟,睡到花景兰都曾经调侃他,说不定地震火灾都不知道要跑路。 「你也不用摆这种表情,先下去吃饭饭吧。」言不殤挥手招呼眾人,才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把旅馆变成自己的公馆,「吃完带你们去看好看的。」 「我就不跟了。」郭境摇摇头。 顏以安往后看了一眼,花景兰也跟着摇头,「以安要加油喔!」 「你们……」顏以安有点困惑,平时都会跟着要来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就都不来了? 「你跟明玄一起去吧?」小花锅子微微笑,把路过正好来喊他们下楼吃饭的无明道人抓过来推向顏以安。 「我们在这里,替你顾好这群小朋友。」 第九章(中)死生有命 * 吃过晚餐,时间约莫七点半,今天外头没有无明子摆摊,明玄此时此刻正在地狱阎王旁边跟着一起看课本。 就言不殤所言,他因为数学没有考过,已经重修了好几次,就快要不能毕业了,要是高一数学再不补上,他不能保证自己可以跟着朋友一起上大学。 「这个很难吗?」明玄国中輟学,没再读下去,对高中的课本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想像。 「是不难啦。」言不殤抱着友人从伟大的网际网路传送过来的高一基础题抱着脑袋烧,旁边放着一叠过期日历纸,都是跟旅馆老闆要来的,「只是我答案都算错。」真苦恼,为什么会算错。题目明明看得懂,这个加这个扣掉这个,怎么会错。 「你连别人的命都会算对,居然算不清一题数学?」明玄觉得很不可思议,命途复杂难解,纵横交错缠绕不休,这么复杂的大千运行都算明白了,怎么小小纸卷上的题目却算不明白? 「所有人命都有前因后果,找准规律就是了,但这题数学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言不殤理直气壮,明玄无话可说。 「不然你看,为什么小明要用时速六十出门?」 「……是有些快了。」 一边跟明玄抬槓,言不殤一边在题目上写下一个大大的错误答案,正巧被路过的顏以安看见。 「错了。」顏以安说,「数字。」 「不然答案是……」 「选b。」顏以安回答得毫不犹豫,相比之下地狱阎王就落魄很多,顏以安身边没有纸笔,言不殤却用掉了三张计算纸。 「是吗!那太好了!」言不殤也不避讳,开心写下正确答案回传给友人,「这下今天的题目就写完了!」为了让他补考过关,友人特地挑选了简单的基础题来规定他一日写三页。 顏以安上下看了手机萤幕上的题目一眼,「对了一题。」他说,密密麻麻的卷子里,只有刚刚言不殤写的热腾腾的b在正确的位置上。 「很好,有对一题就不错了!」言不殤一点都没把惨烈的数学分数放在心上,十分乐观。 「你为什么知道?」明玄很好奇,对他来说,他连题目都看不太懂。 「……」顏以安恍惚地看了他一眼,「写过了。」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都在写题目,所有科目都写,写完了就再买新的。 「啊?」 明玄还没问出个所以然,那头的言不殤就先招呼两人,「走吧,要出门了。」 他拿出一块红布,要明玄披在身上,又向顏以安讨要了他身上的小葫芦。 「是孟婆给你的吧。」言不殤满意地看着小葫芦,然后把不知道哪来的油灯放到顏以安手里,「没想到她这么捨得。」 「是你交代的?」顏以安挑了眉问,换得阎王大人微微一笑。 「算不得我交代的。」只是他天赋异稟,有感于这黄泉将迎贵客,吩咐孟婆好生招待。 「毕竟孟婆是个老妖精。」光一看两个生人落入地狱,必定知晓前因后果,「三生石前待久了,就是不会算命的,看也看了个明白通透。」 「那里面装了什么?」 「等等就知道了……你们不会怕鬼吧?」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那就太好了。」言不殤道,跟旅馆老闆借了纸笔,在日历纸上画了一颗眼睛,贴到明玄脸上,「来,先借你用用。」 明玄感觉额上一痛,睁开眼睛,视线并没有被日历纸挡住,就像小蛇给他贴的符咒,他马上看见眼前有鬼物过去。 但是…… 「这是日历纸……」没有什么加持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张很普通、背面还被拿去算数学的日历纸。 言不殤得意地笑了,说他厉害,给他餐巾纸他也可以画出符来,「只是效果没有这么好。」卫生纸就不行了,一不小心就会画坏掉。 明玄很想说,多少人想要用黄符纸画都失败,这个年轻人这样搞,不知道会让多少信道的老道士心碎。 果然世界上还是存在有天才与凡人的分隔,努力就会有收穫都是拿来骗穷苦人家继续努力的诱饵。 远远看见河畔身影时,言不殤就让两个人站住。 「我们等她过去。」 顏以安远远地看不清楚,不过明玄视力很好,隐约可见梅夫人手上还抱着两个罐状物。 「是骨灰罈吗?」隔壁村的要是办丧,都会找他去问意见,他对骨灰罈种类还算清楚,那样的形状跟大小,几乎就是骨灰罈没错。 「说不定是醃菜乾呢。」言不殤笑笑说道。 明玄看了他一眼,这种话说出来他都不想信,哪个观光客会没事带着两坛菜乾跑来深山小村埋…… 深山小村? 「月黑风高杀人夜,她是想毁尸灭跡吧。」言不殤呵呵笑着,「走吧。」他领着几人往前,叫明玄把红布蒙头盖上,「虽然那些尸体也被她毁的差不多。」 两人听不懂言不殤说什么,只好继续跟着走,绕过梅夫人,最后才在一旁小林子里停下来。 言不殤捡了一根树枝,在他们四周画了一个圆圈。 「好了,嘘。」伸出食指抵在唇前,言不殤伸手扯了一下明玄的红布让人更好躲在里面,「等等有什么事都别出来,我来处理。」 「为什么……」 「梅家顶头是夏家,」言不殤说,「跟夏家碰上毫无例外一定是大凶,以安可能还能跑去花家躲一躲,那你呢?你要躲去哪里?」 这么说明玄就清楚了,点头,安静缩回草木间。夏家名气摆在那里,各行各业一定会有几个高层主管跟夏家沾上边,虽然最近阿弃陛下上任让夏家比较没这么出风头,不过再怎么说,明玄一个乡下人,不可能跟夏家一根手指头对抗。 只见梅夫人慌张地跑向柳树,柳枝在她身上拍打,婴孩也跟着一起狂哭。可是这些梅夫人都没有感觉到,她捧着怀里的两个瓷罐蹲下身子,开始挖掘柳树根部的黄土。 然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小罐子被取出。在那里一字排开。 「大慈大悲微韜大人,求您收留这些囝仔,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太想要……」梅夫人念念有词。 微韜? 顏以安想起那幅画上的落款,明玄眼神一暗。 「看来是把清君当成神在拜了。」一旁的言不殤忍笑忍的很辛苦,跟顏以安明玄形成强烈反差。 「清君?」明玄捕捉到一个有听过的词汇,非常耳熟。 「微涛是清君的字,也是道号,好像是他自己帮自己取的吧。」言不殤耸肩说道,「不过平时他都对外自称微韜。」 梅夫人又念了些像是咒语的句子。然后把黄土一点一点盖上那些一字排开的罐子。最后放下自己怀里抱着的那两个,揭开封条,开盖。 空气里瞬间传出哭泣的声音。 柳树的枝条在风中凌乱,像在挣扎,但扎根在这里,逃不开放不掉。 铃鐺声在空气中作响,面对这凭空而出的铃鐺声,梅夫人似乎把这当成神蹟,满怀感激地又拜了两拜,然后伸手触碰其中一个瓷罐。 就算是顏以安,眼睛也微微瞠大。 从那瓷罐里拿出来的,吓然是一具婴儿。 婴儿应该是死的,但是身上的血跡还是红的,皮肉也泛着淡淡粉红,但是任谁来看都会知道这是死物。就算是活的好了,被装在那罐子里关了三四天,早就没气。 「看到没,是夏家技术,红线棺。」言不殤介绍道,假装没有看到另外两个人很不对劲的表情。 红线棺说是棺,不过是一种方法,在活人七窍上面缝上红线,让人无法吃喝直到死去,那样子魂魄没有地方出来,只能留在身体里。 「这只是种偏方,我也不理解。」言不殤说,「好像说是吃了这样的胎儿,可以延年益寿。」他从师父的书堆里找出製作红线棺的方式,本想做实验,但被他师父抓出来打屁股,叫他不要学坏。 明玄大呼不可能,就算这世界上充满食补的良方,也不可能会要人把胎儿吃下肚。这不是吃肉补肉的概念,延年益寿不可能,时间是这世间最死硬的道理,不逆不破,起码他们这些人类不可能。 三人都以为梅夫人要当场生吃人肉,没有想到,梅夫人取出婴儿之后,拿出手里的小刀霍霍磨刀。 耳畔传来凄厉的婴儿啼哭,尖叫到嗓子沙哑坏去,不过梅夫人听不见,只继续将小刀磨的发亮。 顏以安摀住耳朵,婴嚎声锐利刺耳。 「这里十年前,曾有人逆转岁寿。」像是自言自语般,言不殤说,「那时我还只是个实习小朋友,看着阎王在上面忙得团团转,我看得很开心。」那个逆转岁寿让人找不出乱子,也查不出源头,最后只好就这么算了,成了酆都城中的悬案,直到上一代阎王退休之前都没有查出来。 「那、那就是梅夫人……?」明玄的嗓音有点颤抖,「十几年前、有人来找师父续命……」 ——大师、大师……请您救救我!我这身体没救了啊! 那天的记忆浮现,比眼前这个梅夫人还要年轻的女人来到这里,下跪叩拜,重金求请师父出手帮忙,替她延寿,虽然看上去三十好几,但实际年龄已过四十,不过因为病痛原因,整个人泛着病气,明玄并不喜欢。 ——不行啊,生死有命。 他师父摇头拒绝。 可是几日过后,当他在床上睡觉时,听见外头传来女人声音,一个哭,一个笑。 他本想出去看看,却被师公哄回床上。 ——明仔,别看。 ——乖乖睡,明早起来还要出去玩呢。 第九章(下)死生有命 他听了师公的话不开房门,也不去听不去看,隔天一早起来,精神很好的夫人向他们告别。 明玄总觉得奇怪,梅夫人一身病气消失无踪,看上去年轻了十几二十岁。 但不待他问,他师公说河边有小鱼,要带他去抓鱼玩,于是小明玄开开心心地跟着去了。 又没几日,这座穷乡僻壤、每个人都穷到要脱裤子跑路的村子有了全新道观跟匾额,就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他们就一起从山上的荒凉小屋搬到下头去。 而在那不久之后,明玄看不见了,就一直到现在。 「可是那位女士说她姓任啊……」 顏以安回想起十几年前的新闻,他家有看报的习惯,他也会跟着一起,「梅家是夫家姓。」十几年前还是个新闻,虽然不占头版,但也占了娱乐圈的一块地,标题是母子恋,女方比男方还要年长二十岁,但由于擅长保养自己脸皮,就算已经年近四十,与女儿站在一起仍形同姊妹。 就这样任家千金携女再婚,改夫姓,成了梅夫人。 只是好景不常,在成婚之后,梅夫人的女儿却失踪,下落不明,仗着有钱的夫家与娘家,梅夫人大肆寻找,登在报纸头条上好几个月,最后无疾而终。 「死了孩子的人,怎么还会做这种事。」明玄无法想像。 「依照你的见解,她生病那时看起来如何?」言不殤问他。 「就是病人。」明玄记得的不是太多,毕竟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虽然她自称是四十几,但脸看起来也只有三十几。」 「那为什么后来就变成了二十几岁的模样呢?」言不殤继续问下去。 明玄摇摇头,他不知道……「啊。」 明玄背脊一阵发凉,脑袋突然转出一种可能:「不会吧……」 「什么?」顏以安虽然对数学题目很在行,但没办法处理异度空间的理论问题。 明玄吞了口口水,「有种方法,是让人还阳……」 言不殤:「宾果!」 「不过……不过材料是一具新的肉身。」 明玄为自己的脑洞感到害怕,他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这人把自己的女儿拿来当作还阳的工具。 「她女儿……」 言不殤笑咪咪地,不说是与否,只是微笑,「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呢。」 这时,梅夫人将磨好的小刀放下,从罈内捧出沾着血水的物品。 就见她珍重如宝地将那物品摊开。 「那是……」 「婴儿脸皮。」言不殤不笑了,他在地狱任职数年,对各年龄的人体构造非常清楚,一下就看出来了。 附近的婴灵看见梅夫人的动作,全都在号哭,如同凡尘被惊吓的婴囝们,可梅夫人恍若未觉,就像所有活着的人,对死着的魂半点灵感都没有,是分隔开的两个世界,不会有交集,但又千丝万缕。如同婴儿被剥下的脸皮。 梅夫人清理好脸皮上的血水,开始拉扯皮肤,将婴儿的皮肤拉开。 顏以安想起了家里常看见的女性用品,叫做面膜。 婴儿的脸皮韧性很好,被拉开到足够覆盖梅夫人的脸。 「若莹,你有看到吗?」梅夫人将婴儿脸皮盖上自己的脸,「你有看到吗,妈妈变得这么漂亮。」梅夫人的语气已经有点恍惚。她拿出了怀中的物品,是一小罐膏状物,她将那深色黏稠物沾了点出来,抹在婴儿皮底下,让皮肤更好相黏。 脸上贴着半脸人皮,梅夫人的脸看起来有些恐怖,她哼着轻快的小曲,拿起尖刀,捧起地面上还泛着粉红色的婴胎。 她将缝在婴儿眼耳口鼻上的红线熟练挑开,半点没有破坏到婴儿娇嫩肌肤,手法非常老练,熟能生巧,也不知道要做过多少次才能到这个地步。反正任谁来都会看得很心寒。 明玄往旁看了顏以安一眼,那青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口里低低念叨着什么,明玄凑近去听,居然是儿歌。 「蓝天蓝、白云白……」顏以安低声安抚,「乖乖睡去,明天再一起玩。」 对鬼的邀约比什么都让人害怕,但是明玄没有阻止。 此时梅夫人已经挑开所有红线,怜惜地抚摸那些光滑无瑕的皮肤,婴儿皮肤稚嫩,对她的「药方」来说是最上等的良药。 她将刀尖对准了婴儿。 耳畔的尖啸声驀地放大。 「喂!」 明玄几乎是瞬间就衝了上去,身上还披着红布,整个人往要下手的梅夫人身上扑,「不可以!」他完全忘了言不殤让他们别跨出圈的吩咐。 「她在哭啊!」 面对突然衝出来的人,梅夫人只呆愣了半晌就回过神,尖刀转向对准明玄:「你在干嘛!」 明玄虽然看着文弱,但毕竟是山林长大的孩子,压制一名女性的力气是有,但他没料到一个人若是癲狂,能有多疯癲的力量。 她挥舞着四肢,死捏着尖刀要往明玄身上捅,力道大的明玄几乎要压不住。 亏得顏以安这时也在这里。 早在明玄衝出去时,他也跟着踏出圈子,仗着身高比明玄还要高,体重也更重一些,凭藉着运动锻鍊的体魄,一手拦在明玄面前,对着梅夫人就是毫不废话的一拳。 梅夫人连半点尖叫声都没发出,整个人被打蒙了似地跌到地上。 「小心点,手上有刀。」明玄喘着气,有些惊魂未定。 顏以安低应了声,「小朋友。」他朝那些在地上打滚沾了一身尘灰的婴儿点了点头,让明玄先去处理小朋友。 跟想来抓花公主去拍卖的人比起来,梅夫人不过就是株堪折残花。折烂捏碎不是难事。 他朝着跌坐在地上的梅夫人走去,梅夫人回过神来,顶着脸上的拳印和脸皮,看上去可怜好笑。 都到了这时,她依旧不忘挥她手里的刀。 顏以安看了一眼,扯住梅夫人的手腕使力,梅夫人的手腕发出喀擦一声,再也握不住刀柄,锋利刀刃坠到地上。 顏家的教育一向是尊重人类,礼待女子,要意识到生理区别与先天条件的不同。他一直谨记在心,但事情总有意外。 譬如说面前这个,就不被顏以安分类在人类女性的范围内。 「好了,把人留给我可好?」 正待顏以安想要再赏这人一巴掌,背后突然传来某阎王轻快虚浮的嗓音。 顏以安一愣,跟明玄一起看过去,不知何时,言不殤已经跨出草木,走向柳树边。 「你、你是——」脸上敷着半块婴儿皮,看起来恐怖又吓人,但是言不殤看惯了地狱的血池肉林,早已免疫,笑咪咪地面对跪坐土地的梅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梅夫人紧张爬起,「我——」她不怕面前两个凡夫俗子,但她怕言不殤——她怕言不殤被后那言即天命如同鬼神的师父。 「夫人,别这么紧张。」言不殤微笑说道,「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并不为过。」他的外貌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学生,本来就很容易让人失去戒心。 这一来一往,对谈几句,那张婴儿脸皮在那膏状物的作用下逐渐跟梅夫人本来的皮肤融合在一起。 顏以安皱眉,「她叠了很多层皮。」他说,示意明玄去看另一头,被梅夫人一字排开的罐子,那些罐子上有不少小囝魂,全部都少了脸,哭的满脸是血。 鬼哭伤魂,其中有些更是已经淡的没有人型。 明玄想吐。 顏以安想了想,一手从口袋内掏出一包薄荷口味的硬糖递给对方。 「你应该不会想吃口香糖。」 明玄感激接过,他的确不想,一想到刚刚的婴儿脸皮是怎么被撑开敷上,他就一阵胃酸翻涌。 「你、你过来些。」他不想顏以安离那梅夫人那么近,抓着顏以安的手后退几步。幸亏青年没有反抗,只用阴沉眼神死死瞪着还敷着人皮面膜的梅夫人。 言不殤还在说话,梅夫人诚惶诚恐地看着面前看上去年龄不破二十的青少年:「您……」 「无事,我不会将这事跟师父他老人家说的。」 梅夫人松了口气。 「如同我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取所能用之物为己所用,有何不可?是不是?」言不殤和顏悦色道。 梅夫人一愣,接着脸上露出欣喜神色:「是、是,正是如此……」 「对了,我这里有个好东西,如果您需要的话,就给您吧。」他掏出了从顏以安这边拿去的小葫芦,黑色小葫芦里有装液体,只是顏以安一直不知道是什么。 「这是……」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您非常想要的东西。」言不殤笑了笑。看着梅夫人瞪大双眼,抓紧那个小葫芦,连声道谢。 「多谢仙人、多谢——」 「叫我言半仙就行了。」言不殤谦虚说道,「那里头的东西,抹上一次是延十年,记清楚了,不可抹多了。」 梅夫人连忙点头,这点小事她一定记在心上。 说完这些,言不殤手插着口袋准备离开,嘴里还喃喃哼着小调,听起来心情非常好。 只见梅夫人珍而重之地拔开葫芦瓶塞,将里头的液体泼上自己被打的红肿扭曲的脸,细心地抹均匀了,要不是看见刚刚梅夫人的举动,明玄可能还会讚叹一下这人果然有世家大族的教养,连抹化妆品都可以像幅画。 接着她站起身来,缓慢转头,看向背对着自己远去的言不殤,她猛地几步上前,从背后掐住言不殤,把人往回跩,摔在地上。 「这!」明玄大惊,还不待反应,就见顏以安沉着一张脸。按着明玄的肩膀把人按回原处,自己一人快速上前。 小囝魂马上靠过来,顏以安都一个一个安抚了,然后伸出手,学着方才梅夫人的方法,将人摔到地上压制住。 这几招是跟花景兰学来的,听说对敌很好用。他想着反正有备无患,自己跟友人被绑票的机率满高的,于是学了。 他可一点都没有想到要派上用场的意思。 「太厉害了,以安。」言不殤从地上爬起,一身白衣沾满泥土,但不显狼狈,苍白的颈子上有新出现的红色指印,掐的地方毫无新意,就跟花景兰脖子上的差不多,「看,兇手就是她了。」 顏以安嗯了一声,面对面用自己的体重再度把人按在地上,手一用力,把人两边肩膀都卸下。 梅夫人发出了毫无形象的尖叫声,大概是痛的。 就算如此,顏以安脸色连变都没变,对他来说,这世界上好看的只有花景兰,不存在梅夫人的选项,尤其是在对方背上还背着两个婴儿魂的时候,更不可能。 「你、你!」梅夫人虽然手脱臼,但口舌还有用,半张脸敷着婴儿皮,扭曲的不像人了——起码顏以安是这么觉得的。 「快放开我!放开我!」 「你女儿在哪?」顏以安冷声问。 第十章(上)回首无路 「放开唔——」 啪的一声,顏以安赏了梅夫人一巴掌。 言不殤哎呀一声,那一下完全没留力,半大青年的力道,梅夫人的脸马上偏到一边,右脸掌印清晰隆起。 「你、你这——」 啪! 又一声,顏以安冷然问了一句:「你女儿在哪?」 梅夫人被打蒙了,左右两脸搞笑一般肿起了五指掌印,脸上的婴儿皮在顏以安眼里十分碍眼。 「你、你以为我会告诉——」 啪! 第三声,顏以安的表情波澜不惊,只要一确定对方开口的内容没有自己要的答案,就是一巴掌。 明玄在旁边看的心里又是一阵寒凉,不是因为什么,只是因为顏以安的表情太冷漠,冷漠的不像个孩子,也不像个人。明明就是个高中生……明明也才十八岁啊。 「你的女儿在哪里?」顏以安挑眉,扣住对方的脖子,强迫梅夫人往旁转头,吐出几颗碎牙,以免对方被牙齿噎到。 「我才不——」 啪! 顏以安嗯了声,又赏一巴掌,梅夫人的脸已经没有原来的样子了,血泪流了满面。 明玄有些颤抖地伸出手,「……以、以安……」他按住顏以安的手臂,顏以安回头看他。眼神当中没有方才的冷光,只是很困惑。 「嗯?」 明玄啪地闭上嘴。 他本想着要顏以安不要失去理智,不要这样。 然而刚刚那个回眸又让他突然发现了一些事实。 那就是顏以安压根没有失去什么理智,那双眼睛里头清明的如同池水。要说的话,甚至可以说是正常过头了。 顏以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现在所做所为,就是他本身的意愿,无关乎任何怒气。 啪!又一下。 啪!再一下。 作为一个世家大族女性,多少有点自己的傲骨,只是这个傲骨在顏以安这里并不管用,不管梅夫人拒绝再多次。 还是只听见压在自己身上的毛头小子说同一句话。 「你的女儿,在哪?」 这样单一而无法反抗的无助感很是让人心冷。就算拥有一身傲骨也是同样。 最后梅夫人哭出声音来。 「我的女儿、我不就是吗!」梅夫人哭着大吼,血泪都要喷到顏以安脸上,顏以安头一次有了一个鲜明的表情——嫌恶。 「我的若莹、我的若莹就在这里……在这里啊……」梅夫人抚摸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肉,「我的若莹就是我……若莹,若莹让妈妈变的好漂亮——啊啊啊啊啊!」 梅夫人驀地发出尖叫。 顏以安好整以暇地从对方身上起来。 只见方才还光滑的肌肤突然之间腐烂成尸泥,发出恶臭。 梅夫人惊愕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急匆匆地去摸自己的脸。 一摸下去,只摸到大片皮肤落了下来。那些掉下来的全都是有眼耳口鼻孔洞的皮肤,一看就知道是剥婴儿的脸皮贴上去的。 「啊啊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梅夫人惊恐尖叫。 一直站在一旁的言不殤微笑,「夫人,痛吗?」 梅夫人没有理他,不过她的确不会痛,这些皮肉掉下来对她来说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不是您的皮肉,您怎么会痛呢。」言不殤看得很开心,一边掏出自己的药膏,往瘀青的地方抹,一边思考要是自己带着这样的瘀青回去,友人会不会把自己做成叉烧。 ——不殤!你又被谁掐了! 「以安,看到她女儿了吗?」言不殤转而去问顏以安。 顏以安点头,手上牵着一条红线。 那条红线本来是绑在梅夫人身上的,被顏以安拆下来拿在自己手心,红线在空气中自动燃烧,在人间化作灰烬,却在鬼魂的领域成了条白丝,一路牵回了地底,方才梅夫人挖出罐子的地方。 「在这里。」顏以安指着柳树下一处地方。仔细点看,就知道那柳树之间藏了抹魂魄,正开心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地上哀号打滚,卸下了一身肉末。 顏以安对上鬼魂视线,一如这几日起床后在房内如常招呼:「您好,若莹。」 * 「若莹、若莹在哪里!若莹!」梅夫人身上的皮肉掉的差不多了,整个人只剩下两三层,再也没有本来的贵气形象,「若莹的肉、若莹的肉都掉光了啊若莹——」 言不殤嗤嗤地笑,「夫人,这是当然的,这不是您的肉身,肉自然会掉的。」 「我的肉身、我的肉身……」梅夫人呆愣了半晌,突然发狂似地去掘方才被自己挖的松软的土地。 她的手指已经烂去,露出白骨,就像尸体应该有的腐烂进程,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完成腐化。 她的白骨手指最终碰到了地底的东西。埋的不深,可是挖出来需要的时间却不短。 顏以安打了个哈欠,看着梅夫人一边喃喃念叨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一边往下挖,疯子似地。 最后她挖出了一口棺木。 棺木是木造的,光靠梅夫人一个根本扛不动,梅夫人就直接在底下扯开腐烂的棺盖,薄木板製成的,早在长年河水侵蚀下软烂不堪。 里头是一具泡烂的尸体,底下河水湿气重,尸体腐坏,变成烂泥。 顏以安哼了声,这模样,还真像是那两个囝魂的死相。 「我的肉身、我的肉身……」梅夫人只看了「自己」一两眼,马上甩手,「这不是我!」她在空地上打转,突然扑到顏以安身上去「你!你是我的身体!」 鬼才是你的身体。 顏以安翻了个白眼,轻轻躲过梅夫人。却没想到自己背后还躲着个明玄。 这一闪开,梅夫人扑到明玄的身上。 明玄披着红袍一愣。 「你、你就是我——」 风吹起了盖在明玄脸上的日历纸。 不得不说,明玄是真的长的好看。 顏以安再度感叹,的确是长的很好看的皮囊。 「你是我的、你怎么拿走我的身体——」梅夫人爬着向前,她的下半身皮肉已经跟上半身断开。 明玄大惊,抱着红色袍子想逃,却不想梅夫人断开半截仍执着地往他扑来,就在那双腐烂手掌将要抓上他的脚踝时,顏以安一脚横来,拦在了明玄与梅夫人之间。 似乎是还保有方才被顏以安痛打的记忆,梅夫人一看见来人的脸,眼神中带着憎恶与恐惧,最终随着肉身的腐化,再也无法动作。 「就这样了吧。」言不殤最后说道,身上已经爬了两三个婴孩,都是罐子上没有被绑住的。 「对了,我有没有说过啊,梅夫人。」言不殤说,掏出口袋里的生死簿,拿出原子笔在上头写写画画,「我给您的是还魂水。」地狱出品,仅此一家,别无分行,失魂者用了之后能让魂魄更容易回到肉体,仅限阳间使用。 然而这具肉身不是自己的,却用了还魂水,肉身困惑,只好腐化,就像十年前就被拿去交换母亲美貌的梅若莹。 只是梅夫人没回答,她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天空,肉体的气还在,她的肺部也还在呼吸,但是她没有手没有脚,只是一块会呼吸的肉。 「您应该早听说过此间阎王名姓,更应该对此更加警惕一些。」言不殤随口说道,空洞眼珠看向地面的肉块。 梅夫人的眼珠驀地瞪大了,半残的眼皮死命睁到最开:「你、你……」 是了,是了。 阎王不得擅管人间事,只要她不主动去碰阎王给的东西,言不殤本来不能跨越阴阳人鬼去处置她……今日是她一朝失足……「我、我会让你们好看……」梅夫人的眼神兇恶,瞪着顏以安,瞪着明玄,也瞪着言不殤。 「我要踏平这块土地……我不会原谅你们……」 「我要让你们比死还要难看……」 顏以安嗯了声,轻应下来,仍旧将明玄护在身后。 「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想死就来。」 梅夫人挪开视线,没再开口。 言不殤手上笔一挥,一切尘埃落定,「梅若芳,岁寿40。」 早就该死的人,居然多活了这些年。 「开心吗,若芳。」言不殤开心问她,「你多活了十年喔。要不要感谢一下你的女儿呀?」 躺在地上的梅夫人哼笑了声。 「她才不是我女儿。」 第十章(下)回首无路 * 此地鬼魂眾多,长年以来婴魂离不开此处,被梅夫人埋在柳树底下,虽散不去,但也走不开。 明玄很是心疼,温声询问,阎王大人是不是能网开一面,让这些小朋友有机会再入轮回。 言不殤笑了笑:「本就是我该做的事。」他说,「不是你的责任。」提灯引路,他从旁边取了根竹枝,绑上红布,又从口袋内掏出纸灯笼,往里吹了一口气,纸灯笼鼓胀而起,言不殤一弹指,里头便多了一丝红光。 言不殤将竹枝灯笼递给顏以安。 「来,给你。」言不殤说,「这盏灯是引魂灯,你好好拿着,不要让它熄灭,带着祂们离开村子,只到村门口外就行了。」 「为什么?」顏以安问,问题简短,但阎王能听懂,他想问的是为何一群孩子出不去。 「这里的地域太特殊,魂魄出不去,所以祂们困在这里。」言不殤解释道,「你只要牵出这个村庄门口,鬼差就会来收魂,你把灯丢着就可以走了,不可以回头。」只要一回头,就会被鬼差当成也已经死去的亡魂,一起牵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顏以安点头,看向地上还在呼吸的尸体。 「我会好好安葬梅夫人。」言不殤注意到顏以安的视线,「快去吧,在午夜之前把祂们送出去。」十二点过后,阴气太重,他怕依照顏以安的能力,没办法衝破来自上游家族的屏障。 顏以安走了,跟着举着红布条的明玄。 言不殤回过头来看着留下来的梅若莹还有梅若芳。 「你要留着吗?」言不殤笑笑问祂,「你要是不想走,我可以睁隻眼闭隻眼。」 梅若莹摇头,温柔看着地上的母亲。 梅若芳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她的魂魄跟这块肉绑在一起,她离不开这理。没办法下去。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块「梅若莹」的肉体,她就也一直在这里。 「好吧,那你们要好好做伴喔。」言不殤笑了,抓起肉块,把肉块全都往棺材里扔,也不管里头是不是有积水,或是以前的烂肉。 梅若芳恶狠狠地盯着言不殤,「我就等着看你怎么跟世人交代!」 言不殤轻松笑笑,「人世无常啊人世无常。」他耸耸肩,朝柳树招了招手,又向着漆黑一片的山林微微躬身行礼,才转身离开。 「天很蓝、云很白、人生好难——」 * 顏以安在前头,明玄跟在后头。魂灯的光线昏暗,明玄没有回头,却也能听见背后低微的脚步声,摩擦声。 可见那群孩子有好好跟上来。 明玄有些放心了,和顏以安来到村口,顏以安将灯靠在一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玄总感觉顏以安有些恋眷不捨,不单只现在,在更之前,提着灯前行时,青年的步伐缓慢,比起体恤那些走不快的婴魂,更像是想无限拉长这段中有尽头的路程。 「……」明玄皱了皱眉头,突然知道为什么言不殤要自己也跟着顏以安过来:「……你回来。」他说。上前几步,按着对方的肩膀,让人转回身。 顏以安倒是听话,顺着明玄的力道转身。垂下眼对上无明道人略带忧虑的眼神。 「走吧。」明玄很怕自己一转身,那阴阳不分的小鬼就会马上掉头跑往幽冥的鬼路。如今阴府没有等着他带回凡尘的小公主,他无所留恋,也许这么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抓着顏以安的手,背对着往村里退。 顏以安沉默看着对方,嘴角驀地勾起了轻微到几乎无法看见的弧度,「走了。」他说,学着明玄方才的动作,让他转身好好走路。 「你不能跟着去,知道吗?」明玄还是很担心。抓着顏以安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就算那地方再让人心安都不能过去。」 「……好。」顏以安沉默了片刻,低声保证,两人就这么维持着有些彆扭的姿势回到了饭店。 才刚踏入大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乙班小公主还有锅子班长的拥抱。 呼。 明玄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这两人大概是顏小疯子对这人间的最后牵连,如今回到这里,人也见到了,就不用再担心顏以安再返身回归幽冥。 他识相地退开,却被顏以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以安?」明玄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小公主跟班长两个一左一右抱住了。 「欸?」 「辛苦了。」 「多谢。」 花公主和锅子班长珍重道谢。 * 隔天一早,顏以安没有醒来,躺在床上缩成一颗球,包裹着被子不想起。 明玄被花景兰分派了去叫人起床的任务,来到房间就看见畏光的鱼乾。 「喂,你们要回去了。」明玄哎了声,他这两天都睡在别处,不知道道观里的东西会不会乱成一团。 「快起床。」 顏以安嗯了声,翻身继续睡。 「快起床了,不然你要留在这里吗?」他知道这青年疲倦,昨天晚上他们送魂离开,牵着一群小婴孩,从村里走到村外,莹蓝色的灯火指引道路,大红色的布幔在夜空中翻捲,虽然很像神经病,但顏以安一点都不在意。 明玄可以感觉到,比起人,顏以安更喜欢鬼,比起成年的鬼,顏以安对幼小的鬼会更和善。 不然为什么他会听见顏以安对着那群孩子轻声唱儿歌? 他叫了几次,实在没办法,只好过去,要把人的被子扯起来。 「这是什么。」明玄愣了一下。 只见顏以安紧握的手掌心里抓着一个香包,他很眼熟的东西。 「他怎么把那东西抓在手里啊。」明玄不解,跑下去找监护人,锅子跟花,两人在旅馆大厅清点人数,确保昨晚送魂仪式没有把任何一个乙班学子跟着一起送离阳间。 花景兰喔了声,「没有啦,他每次睡觉都想抓着什么,我们怕他抓伤自己,就塞进去了……咦?锅锅,你今天有塞吗?」 郭境摇头。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同时浮现喜意,衝上楼去,打开房门。 顏以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还对着天花板打招呼:「早安……」 「以安,若莹小姐已经不在这里了喔。」言不殤提醒他。 顏以安喔了声,继续穿好衣服,然后把手里的香包别到自己的包上。 花景兰投了一个恭喜的眼神给明玄,「太好了,你被划进以安的地盘了。」 明玄一愣,「什么东西?」什么地盘? 「以安有个小习惯,会把自己认定的东西划进自己的地盘里。」 「郭境、景蓝,早安。」顏以安梳洗完毕,用平板嗓音打招呼。 「早安啊以安!」 「玄,早安。」顏以安转向明玄。 「呃……早?」明玄完全不明白这当中发生了什么变化,「现在已经在人间了,可以喊全名没有关係……」 只有言不殤很不满,「那我呢!」 顏以安唔了一声,「……早。」 高下立判。 明玄感觉自己好像搞清楚了什么顏以安的规律。 * 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乙班一群人手上提着大包小包,依依不捨地说再见,村子里的老人家跑出来跟几个年轻人挥手说掰掰。 明玄稍早一点的时候就已经和几人道别过了,急着回去照顾自己的道观。 走前,郭境拉住他,上下看了看明玄,将手上的东西塞进明玄手里,「这给你。」 明玄一愣,手里的东西是一张纸条,上面盖了个印子,印子上写了个「虢」字,「这是……」 「那张名片是景蓝给你的,这东西是我给你的。」郭境说,「我跟阴间符咒什么的不熟,但对人间的稍有了解。」 「啊?」 「你就当作是护身符吧。」郭境笑了笑:「如果有人找你麻烦,就把这张字条给对方看,能保你安全。」 明玄看着手里的东西,有些摸不着头绪,但还是收了下来,「但为什么……」 「这世间有个家族,隻手遮天,于天无法窥见,于地无法知命,是法外之地,毫无道理。」郭境说。 明玄一愣,闭上嘴。 这话,不久前似乎也才从阎王口里听过。 「你是以安的朋友,我希望你在红尘当中能过得舒心一些。」 * 言不殤跟着一起去蹭车,坐在后排座位上,看着小山村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们呢?」顏以安问。 「一个说要留着陪她妈,一个走不了。」言不殤很开心,了结阴间一桩陈年旧案,实在爽快。 一个抢走自己身体的母亲,说要陪? 顏以安就算再不尽人情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山神会怎么样?」他不在意,但明玄好像很在意的样子。 「你想知道的还真多。」言不殤笑了一下,「不过回答你也没什么关係,可能会打掉几年道行吧。」 「……那……」 「以安,以安,想不想知道一件事情。」言不殤说,不等顏以安答应,马上翻开自己的生死簿。 顏以安的心头跳了两下。 「你的命,本来只能活到六岁喔。」 言不殤朗声笑笑,顏以安沉默片刻。最后点头。 「我知道。」因为那盏引魂灯他很熟悉。 「很久以前,有人把我从那处带了回来。」 ——你别说话,从这里一路走到底。不要回头。